《战士》:不一样的战士,不一样的青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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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说明:【警告!有不宜内容】第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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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战士》:不一样的战士,不一样的青春(25925字) 流年拜将 (408711)于2004/09/01(16:42:15)..
【警告!有不宜内容】第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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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穿这身军装谁都没逼我,是我自愿的,非常自愿。
至于入伍动机,纯洁那是肯定的,但暂时我还不想说这些。
现在我想说的是当初,当初若不是疯狂膜拜“涅”乐队饮弹自尽的主唱科特·科本、疯狂组建非全球巡演不可的“破茧”乐队;若不是拉我们皮条那疯狂肥胖女儿的厉声尖叫,
教学楼面朝阳光那扇疯狂墙壁上张贴的“勒令退学”告示;若不是老爷子脚上疯狂坚硬的军警靴还有他裤腰里那条疯狂并且柔中有刚的警用皮带,鬼才知道我今天这身军装会套在哪个的身上。
18岁之前,我从未想过去中国军队服役。但那时候我特别喜欢看战争电影,《野战排》和《第一滴血》什么的。战斗场面越火爆、房屋炸倒得越多、人死得越遍地都是,我就越拍手叫好。正因为如此,中国大兵一贯多年的光辉形象才没有对我产生过诱惑,更不用说激起我崇拜与效仿的欲望了。如你所知,战争电影美国人拍得最棒。在美国大兵的衬托下,中国大兵的言行举止就不仅特别傻,而且还特别假了。爱做高大全的动作倒也算了,说起话来还跟领导讲话似的。缺乏最基本的智慧和幽默感,僵硬又空洞。那时我想,这辈子不当兵就算了,否则就到美国当雇佣兵去。威风八面、雄霸天下,谁不服气就灭谁。没准儿哪天中美两国又在朝鲜半岛打起仗来,我就掉转枪口,当一名光荣的叛徒。
除了爱看战争影片,那时我还特别喜欢玩带战争背景的电子游戏。一种名叫“埃及战争”的游戏,我玩得最为老道,一枚币杀到关底。这在我的同学包括游戏厅老板看来,是挺辉煌挺脸面也挺牛B的事情。我常常为此沾沾自喜,认定自己就是被埋没的军事天才,而我的父母却从不这样想。
父母万分反对我的爱好。其实我也知道他们担心的并不是电影里面的打打杀杀或者游戏机里荷枪实弹的火拼会使我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成长为心狠手辣的黑道首领,他们担心的只是我的学习成绩。在他们看来,只有爱好课本上的知识才有可能成为国之栋梁,除此之外的任何爱好都可以用贬义词形容。他们歪曲了真理,却还觉得自己的担心很智慧很远见:如果不爱好课本上的知识,你怎么可能会好好学习呢?如果不好好学习,将来你怎么可能考上大学呢?如果考不上大学,将来的将来你怎么可能会被社会重视呢?如果将来的将来你不被社会重视,那么将来的将来的将来你怎么可能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呢……我没他们的头大,大脑容积也比不上他们。所以,我不会像他们一样如此多想。
只有悲观消极的厌世主义者才会有长远打算,乐观豁达的人们大都不会在乎这些。那时候我还没听人说过“过一天赚一天”这句话。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我对口出此语者佩服得五体投地。“过一天赚一天”才算是真正的智慧与远见,没听说过有人已经活到200岁。
我14岁生日那天,老爷子忘记送我礼物,却没有忘记对我施肥。他说绝不许我再看战争片,绝不许我再走进游戏厅的大门。妈妈在那天送了我一把价格不菲的吉他,还有几本《跟我学吉他》之类的16开大书。与老爷子的高压政策相比,女人更聪明。我想妈妈一定是受了“大禹治水”的启迪。事后证明,女人的聪明不过是孕育了更大的愚蠢。至于这个愚蠢到底有多大,三言两语实在是没法儿说清楚,慢慢往下看你就明白了。
从那儿以后,我体会到琴声的美妙,再也不旷课去游戏厅也不再看战争电影了。经常是还没放学就提前跑回了家,闷在屋里叮叮咚咚地弹琴。最初的时候,我弹贝多芬的《致爱丽斯》,还有《爱的罗曼史》《梁祝》《绿袖子》之类的独奏曲。现在我必须得老实承认,这些乐曲很动听。而当时我却没这么认为。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在一本挺光艳的有声杂志上看到了“涅”乐队和主唱科特·科本饮弹自尽的故事之后,就开始对贝多芬之流弃如敝履、恨之入骨了。
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那本挺光艳的杂志不但把科本说得很英雄很英雄,而且附送了一张科本怀抱婴儿的黑白海报,画面非常具有视觉冲击力。于是我就把海报贴在了床头,觉得自己比那些在床头张贴装腔作势的港台明星的家伙,有知识有品位多了。那本光艳杂志不但附送海报,还附送了一盘磁带,同时还刊登了那首著名的《女孩》和弦。磁带刚听一半,激动人心的音乐就令我热血沸腾了。我随音乐节奏挥舞着拳头,对着墙壁说他妈的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歌曲原来还可以这么唱。那瞬间,我坚定地认为自己觉悟了,感受到了音乐的力量、理解了音乐功能、领悟了音乐艺术的巨大魅力。我按照书上标注的和弦把《女孩》弹了一遍,像科本一样跟着和弦忧伤又肆意地边弹琴边叫喊。一首歌唱完,大汗淋漓。那感觉已不是别样的快乐别样的舒服了。活了这么多年,我从未经历过如此般的痛快和欢畅。
此后,我开始留意街头的音像店。只要里面有带科本头像的磁带,或者是磁带封面设计得比较奇怪,我都会把它们买下。反反复复地听,一遍又一遍。渐渐地,我学会了“扒带”。任何一首歌只要听上三遍,我就可以把乐曲的吉他和弦扒下来自己弹唱了。同时,我还学会了创造和弦、学会跟着和弦走向哼几句旋律、学会把自己在课堂上写的胡言乱语套进旋律。于是,一首又一首版权归我所有的原创歌曲就产生了。
当然,我不会忘记在歌唱间隙像科本一样嘟囔出“Shit”或者“Fuck you”,还像科本一样穿起带斑马条纹的“海魂衫”,牛仔裤上也割出了破洞。但我却没有像科本那样在一首歌唱完之后把手里的木琴愤怒地摔在地上,摔个粉碎。尽管我内心深处充满了摔琴欲望。那时候如果你敢答应说给我买把新琴,我想我当场就会摔给你看。
我的变化令爸爸妈妈感到了伤心。屡次劝说无效,他们就懒得理我了。孤独随之袭来。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为了摆脱孤独,我开始寻找与自己有相同爱好的伙伴。有人满脸神秘地告诉我,像你这样的人某某地方有好几拨。某某地方是我们这座城市里惟一一家专卖“打口磁带”的商店。出入这家商店的青年大都与我的年纪相差无几。不但年龄相仿,而且我们所崇拜与恶心的人物还就是那么几个。更为相同的是,我们都在写歌。不同的是,他们个个都长发飘逸。我得承认,他们的弹琴技艺的确比我高明,而且写出的歌曲也比我的更动听。我怀疑这与头发的长短有关,很想像他们一样留起长发。考虑到老爷子那条阴柔险峻的皮带,我只好压制了留长发的欲望,一压就是好几年。
高二那年,我实在压不住留长发的欲望了。心甘情愿承受老爷子几次皮带之苦过后,我买了剃须刀片,一天到晚都拿在手上,后来干脆用透明胶粘在手腕,终于如愿以偿地留起长发。我的长发刚开始飘逸,老爷子的笑脸就不见了。起初我还厚着脸皮向他解释,说古代的中国男人还扎辫子呢,后来连解释我都懒得了。因为老爷子不但不听,而且还骂我狗屁不懂。
既然都这样了,我就尽量避免在家里出现吧。免得惹他伤心,也算是尽了点儿力所能及的孝道。
学校里,愿意与我交好的女生越来越多。我想这与头发长短的关系不大,尽管女生们总喜欢把她们束头发的橡皮筋慷慨相赠,我知道这是看在音乐的分上。那时候,我写出的几首歌曲已经开始在校园里私下流传了。每次下课铃声敲响,总有人哼着我的歌曲走出教室走进厕所然后走出厕所走进教室。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跟着和弦哼唱的这些东西到底算不算音乐,或者说,这算是什么风格的音乐。后来我们的化学老师回答了我,并且使用了排比句:你的音乐是火种,燎原之火;福音,希望之声;号角,革命旋律;你的音乐是武器;你们的音乐是匕首;你们的音乐是投枪;你的音乐是目前正从中国地下崛起并将影响中国未来的PUNK。
化学老师的英语比我好,每个老师的英语都比我好。包括对英语从来都是嗤之以鼻,说英语就是鸟语的教导主任。所以,我无法理解PUNK的具体含意。觉得这个英语单词的发音朗朗上口,就点点头向化学老师对我音乐的理解表示感谢了。一次课上,化学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他那天对我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言语间洋溢着无尽歌颂与赞扬。于是“刘健是个PUNK”的说法就在本班同学的传播下,长了翅膀似的于校园内传开了。直到有一天我翻看《英汉辞典》,才发现PUNK的好几种解释都与音乐无关: .年轻无知的小伙子; B.腐木,朽木,无用废物; C.撑船者,社会底层的卖苦力者; D.流氓; E.引火物; …………
我一向看不明白过分复杂的《英汉辞典》,于是就去查阅专门介绍音乐种类的书籍,了解PUNK的真正含义。书上说:PUNK是摇滚乐的一个分支,PUNK把摇滚乐的风格推向了极端。
PUNK的兴起和影响主要在英国。1973年,第四次阿以战争后,原油价格猛涨,英国汽车工业几乎破产。纺织、煤炭、钢铁工业都陷入困境,国际贸易停滞不前。物价上涨,大量工人失业,年轻一代对此毫无办法。失业救济金、政府奖学金和打零工都不能使青少年高兴起来。
他们每晚在电视上看到失业数字和工厂关闭的名单,精神上受到了严重打击。在这种情况下,部分青年把对生活的失望转为嚎叫。他们愤怒地批评社会各个方面,用声嘶力竭的喊叫、乖戾的形象和疯狂的舞台行为把愤懑裹在音乐里释放出来。“滚石”旗下的一位成员说,在PUNK中,音乐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想恶心什么人……
我不再为自己的音乐名叫PUNK而担忧,而是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他妈的我就这样被人推上了船。
说来好笑,我和史迪同志成为朋友,竟然是因为他课间去厕所排泄时唱了一首鲍勃·迪伦的《上帝在我们这边》。当时我就蹲在他旁边。据我所知,他唱的这首歌曲,当时国内音像公司从没有正式引进,只有经常购买“打口磁带”者才熟悉,看来他也是个地地道道的“打口青年”。
遇到同志,当然要打个招呼了。当年朱老总还不远千里跑到井冈山与毛主席会师呢。于是我就唱起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刚唱几句,我们就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各自的歌唱,互相点点头报了姓名,蹲在厕所聊了起来。上课铃响了,我们提着裤子走到操场,背靠国旗杆继续聊了下去。记得我们第一次谈论的话题也与音乐无关,主要探讨到底用什么方式和什么样的炸弹才能把教学楼连根拔起并且没有被公安干警侦破的危险。
史迪不仅是个“打口青年”,而且还和我一样,整天挎着吉他玩一些粗糙音乐。史迪的弹琴技艺一般,大横按和弦的时候总是按不稳,而且还老跑品。但他的嗓子却比我性感,很有磁性。又一次聊天,史迪建议我们俩一起玩音乐。我负责写词谱曲兼弹吉他,他改弹贝司任主唱,组个乐队凑凑热闹。当时我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就同意了。
乐队成立之日,我们买来了白酒、蜡烛、苹果和香纸,跪在宿舍敬天祭地。请求掌管音乐的神仙保佑我们写出好听的歌曲,还保佑我们尽快出专辑,全球巡演。到处都是我们的男女歌迷,大红大紫报孝父母双亲。祈祷过后,我们商量着给乐队取个响亮的名字。由于这是件至关重要的大事,我们俩为乐队的名字在宿舍里争论了好久。
史迪说,叫“无聊分子”吧?
我说,“无聊分子”太俗了,叫“断裂”吧?
史迪说,“断裂”太涩了,叫“奠”吧?
我说,“奠”比“断裂”更涩。“奠”谁呀?叫“植物人”吧?
史迪说,“植物人”?没劲儿,叫“自杀未遂”吧?
我说,“自杀未遂”太露了,叫“蔓延”吧?
史迪说,往哪儿“蔓延”呀,叫“捣蛋鬼”吧?
我说,“捣蛋鬼”形象不好,不够大气,叫“送葬”吧?
史迪说,给谁送葬?叫“阑尾”吧?
我说,“阑尾”的象征不太好,刚想闹点儿事就被医生给割了。叫“破茧”吧?
史迪说,破茧出蛹,象征倒是挺好,万一有人不明白怎么办?干脆就叫“火车司机的儿子”吧?
我说,你老爷子会开火车吗,欺世盗名。叫“骨灰盒”吧?
史迪说,还不如叫“殡仪馆”呢。
我说,干脆叫“阿房宫”吧?比“唐朝”早了一千多年。
史迪说,“青铜器”、“甲骨文”、“四羊方尊”、“司母戊大方鼎”,这都比“阿房宫”还早呢?
…………
争论了好久还是没结果,我说: ——干脆咱们抓阄?抓到什么就叫什么得了!
史迪表示同意。我把刚才说过的那一大串名字分别写到相同的纸上,揉成团,高高抛起。
完后,我和史迪玩“剪刀/石头/布”,谁输了就从地上捡个纸团拆开看看。
结果我赢了。史迪闭上眼睛,嘴角蠕动着从地上摸了个纸团,拆开一看,说: 嗨,我操,是你说的那个“破茧”。
“破茧”乐队正式成立了,我和史迪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创作,有空儿就闷在寝室排练。
碰上数学、物理之类的臭课,我们就会义无反顾地离开教室。反正只要不是我们喜欢的化学和英语,我们就不愿呆在教室那个由钢筋、水泥和玻璃做成的鸟笼子里。
其实英语我们并不喜欢,尽管每个人都说学会了很有用处。
英语老师我们更不喜欢,他是个女人或许会好些,如果不是我们班主任就更好了。
我们喜欢化学课的主要原因也不是因为化学本身,主要是喜欢化学老师。化学老师不仅留长发,而且留胡子。在我们这所学校里,他是惟一一位从北京回来的老师。听别的老师说,我们的化学老师是个人物,原本应该留在京城做高官的。只是因为上大学时头脑发热,参加了某场暴动,所以被贬回老家中学做了个又臭又酸的教书匠。
化学老师有个怪癖,每年春夏之交那几天,他只喝水,不吃饭。化学老师上课也很怪,但非常有趣。他通常是提前五分钟到教室,神色安详地坐在讲台上点根烟。抽烟的时候,他那双隐藏在眼镜片后面的深邃眼睛,总是狠狠盯着教室后面墙壁上悬挂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这四位和他一样留胡子者的画像,就跟这四位大胡子欠他钱似的。当化学老师把手里的烟头在黑板擦上摁灭,从窗户丢下去并确认烟头掉落到楼底下之后,转身对着我们大声说“上课”。这时候,上课铃声便急促响起了。
每当此时,他的嘴角就会流露出一丝常人不易察觉的笑意。
至今我仍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感到如此的好笑。
课上,前30分钟化学老师给我们讲“九年义务教育”教材上的知识。全他妈的是这元素跟那元素在一起将会怎样怎样之类乏味透顶的臭理论。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反正这都是别人已经知道的东西了!我们坐在教室里耐心等待的是剩下那15分钟他自称的“副课”。
那时他会给我们讲授与化学毫不相干的知识。“素质教育”运动蓬勃开展的时候,我体会到了化学老师的先见之明。
正课上,我老走神。看着他在讲台上张合着嘴巴,回忆昨晚的美梦。教室里响起了掌声(学校规定,为了响应上级提出的“尊师重教”号召,要求我们在老师讲完课后热烈鼓掌),我从回忆中醒来,精神抖擞地望着满黑板奇形怪状的化学符号,专心致志地听化学老师讲后面15分钟的“副课”。第一节“副课”,化学老师开口就直言不讳地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教育体制像一头吞噬青少年才智与灵性的冰雕老虎,像极了。不过你们不用担心,天气变暖以后,它就不攻自破了。但你们也不能掉以轻心,现在气温是零下一度。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我有拯救你们的权利和义务。我将穷尽毕生精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把你们从冰雕老虎的嘴巴里拖出来,救一个算一个……副课上,化学老师向我们传播的大都是国外主要是欧美国家的政治制度、人文景观、生活理念等等。挺稀奇古怪也挺有意思的。譬如他说英国以前是美国的亲爹,现在是美国的跟屁虫。美国以前是靠抢劫起家的强盗,现在成了强盗首领。有一次他还谈到了英国的“披头士”乐队,对主唱约翰·列侬做了好几分钟的评论,并且在评论结束之后满脸庄严地鼓励我们要做一个像列侬一样的人,用喉咙向传统及现存秩序挑战,同学们哄堂大笑。
我对化学课感兴趣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做试验。化学老师屡次三番地向我们强调:所有成功的试验都是失败的,惟有失败的试验方能向人们揭示化学的意义。所以,偶尔地,我们就能在教室里听到前排女生在玻璃试管爆裂之际捂着脸的惊声尖叫……之所以在这里不厌其烦地向你提及我的化学老师,因为他对我的成长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抛开他的人格魅力以及把我称作“PUNK”那些事儿不说,再给你举一个小小例子:一次,是由于小人告密,我和史迪旷课躲在宿舍弹琴的事情被班主任知道了。班主任把我们痛训一顿之后还要我们写份检讨。训话我听就是了,写检讨可难坏了我们。当时我们真的希望他再把我们痛训一顿,把写检讨的事情给免了,我们依旧会在心里唱着歌曲洗耳恭听。写检讨可是件除了动笔还得费脑子的事情。此前我从未写过检讨,根本不知道检讨的写作格式。语文书上只有书信、布告、寻物启事之类的教程,没有检讨写作。
我们为检讨的事情苦于无助了好大一会儿,史迪建议去找化学老师请教。我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敲响了化学老师的房门,进去之后被他屋子里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大白天,门外艳阳高照,化学老师竟然开着台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感觉就像走进传说中的地狱。化学老师的墙壁上不但像我们教室一样贴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这四位大胡子的画像,而且还有几张泛黄的老上海那些“你爱吸我也爱吸”香烟广告的月份牌。最令我感到吃惊和意外的是他书架上竟然陈列着一把民谣吉他,琴体落满灰尘。
化学老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我和史迪吞吞吐吐地说明来意。化学老师只听一半就明白了,但他并没有急着向我们履行人民教师“授业解惑”的光荣职责。他先给我俩每人倒了杯开水,然后又放了一首“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优美的歌声中,化学老师眼睛微闭,跟随着《加州旅馆》的明快节奏,一边用手掌拍着大腿一边对我们一字一顿地说道: 检讨格式跟写信大致相同,不同的是要先写下“检讨”两字,居中。接着另起一行,写开头和称谓。如敬爱的老师、敬爱的团支部等等。然后再另起一行,写正文,把你们犯错误的原因简单陈述一遍,开始检讨自己。检讨不过就是虚伪的低头认罪,但你们要严格遵守以下两点:第一,要尽量把自己说得鸡狗不如、猪牛不是。建议你们说自己是败类、大毒草、害群之马、肉汤里的老鼠屎等等之类,把自己说得越下贱就越能满足他们的审美欲望。记住,千万不要说自己幼稚和年轻,那样就等于暗示他们老了。第二,要尽量避免使用疑问句与反问句的可能性。譬如“老师您说是不是呢?”或者“如果是您,您将会怎么做?”免得一不小心击中了他们屁股后面的七寸。检讨的最后一段,表达自己无比懊悔的心情,并做出情真意切的保证。保证自己不再犯类似错误,请求他们赏赐你们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如果能许下“如有违反,出门被车撞或者天打五雷劈”之类毒誓,最好不过了。
第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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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破茧”乐队成立之初,我和史迪都深深地沉迷在了音乐之中,不可自拔。
掌管音乐的神仙没亏待我们、没辜负我们对它的祭祀与敬意。在乐神保佑下,我们写出了《孔夫子》、《101分》、《红领巾》等十几首非常动听的歌曲。或许是由于对音乐过于执著了,掌管温饱的神仙就给了我们一些惩罚。常常让我们因为编配和弦而错过学校食堂的开饭时间。一首歌写完了忽然觉得饥肠辘辘,食堂早就关了门,师傅伙计们撩着袖子叼着烟在
饭堂里噼噼啪啪地打起麻将。每逢此时,我们只好去学校对面的饭馆里先斩后奏地赊碗牛肉面填饱肚子。
我和史迪两个谁都不富裕。那时候如果你搜我们口袋,我发誓你绝不可能搜出100块钱,交学费那天除外。扣除掉饭票开支,父母给我们的零用钱每月从来都不肯超过50元。父母的吝啬自然有他们的道理。记得高一那年交学费的时候,我揣着300多块钱在火车站广场上踌躇了好久,最终还是回到学校把这笔钱献给了教务处。本来我是想用这笔钱买张火车票,去遥远的海南岛,再也不回来了,自由自在地过上一辈子。出于孝道,我打消了在天涯海角以捡贝壳为生的漂泊之念。
日子艰苦我们不抱怨,咬咬牙挺一下就过去了。我们具有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我们顽强,我们有信念和信仰,音乐使我们精神富有。但我们实在是无法忍受毕业班那群狗杂种的欺负。他们竟然公开抢走我们的音箱,放在自己寝室里集体训练英语听力,说是为了考大学。
我和史迪手牵手去讨要,他们非但不给,还把我们俩揍了一顿,说这是给我们算的第一笔账,我们排练影响他们考大学了,考不上大学就到我们家吃饭去……那天挨揍之后,史迪差点儿气昏过去,脸色铁青,但他也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说: ——等着瞧吧,老子混出头那天,即使他们毕业分配到西藏工作,也要找人把他们给做了!操,这种人要是能考上大学,那大学还真是个养狗的地方!
我们意识到不能再像沉默的羔羊一样任人宰割了,于是拉拢了班上最高的那位兄弟做了我们的鼓手。五大三粗的高个儿加盟“破茧”,日子好过多了。他总是在我们即将遭受欺负之际,大喝一声挺身而出,但他的加入也为“破茧”带来了不少麻烦。
由于乐队属于地下状态,排练都是在寝室里秘密进行。我和史迪可以把音箱的音量调到最低,高个儿却无法在一首歌的高潮部分控制住“嗵踢嗵踢”的激躁鼓声。终于,高个儿过于放肆的鼓点触动了校领导敏感的神经。教务处派出“犬养鹰眼”到我们排练的宿舍里刺探情报。“鹰眼”乔装改扮成热爱音乐的学生到我们宿舍,被史迪慧眼识破。高个儿当即就说,反正是已经暴露目标了,一不做二不休!
于是我们就把“鹰眼”狠揍一顿,鼻子都打出了血,然后在“鹰眼”陪同下去教务处投案自首。
“破茧”乐队从此由地下转为公开。其间,我们三个与教导主任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的谈判,竭尽全力向他们解释我们的音乐以及理念。史迪说我们是在探索一种高于“校园民谣”的音乐形式歌颂朝气蓬勃的校园生活,符合《中学生文明规范条例》里要求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号召,与学校正在积极倡导的“素质教育”不谋而合……高个儿跑回宿舍拿出载有美国总统比尔·克林顿就是听着摇滚乐长大的报纸,并保证我们从此再也不旷课排练之后,教导主任勉强地点了点头,让我们在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把自己写的歌曲先唱几首给他们听听,中听了就同意“破茧”乐队继续存在,不中听你们就给我现场解散!
下午,我们把乐器搬到会议室里设置停当。该来的校领导与不该来的年轻男女老师都来了,在会议室里正襟危坐。走廊里也挤满了观看我们演出的同学。史迪问校领导能不能让同学们也进来站站?校领导点头表示同意,走廊里的同学潮水般涌进会议室。教务处主任下达了演出开始的命令。
高个儿率先打出四个兴奋而清脆的鼓棒音,我在吉他上涮出一段硬朗的过门儿。琴音嘎然而止间,高个儿立即将两支鼓棒挥了个密不透风,史迪的手指在贝司弦上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飞快地拨出了一串沉重低音。紧接着,我吹响挂在脖子上的布鲁斯口琴。凄美抑郁的口琴声中,史迪鼓起磁性十足的性感嗓子,脸上带着淡淡忧伤唱出我们编写的这首《孔夫子》: 孔夫子您圣贤千万别客气 让我们在大白天的梦里相遇 梦见您穿长衫稳坐太师椅 之乎者也孔融让梨 孔融三岁知让梨,书桌上的“三八线”分清男和女 孔融三岁知让梨,公交车上的孕妇总是站在人群里 孔融三岁知让梨,谁人不说自己遵纪守法正人君子 孔融三岁知让梨,为什么每年每月都有坏人被枪毙孔夫子您骨气千万别哭泣 想想鹅肉忘记现实难免差强人意 继续给我们讲志士不饮盗泉之水 以德从政 治国以礼 以德从政治国以礼,南沙群岛的炮声差点儿又响起 以德从政治国以礼,谈判桌上我退你进何时才休息 以德从政治国以礼,精神文明物质文明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以德从政治国以礼,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为什么双手总是无能为力 仲丘尼 喔 仲丘尼 平民百姓想的是粮食和肚皮 仲丘尼 喔 仲丘尼 平民百姓想的是庄稼和菜地 仲丘尼 喔 仲丘尼 您的教导不是那臭狗屁 仲丘尼 喔 仲丘尼三人行必有我师您太谦虚 …………
史迪很聪明,唱到“臭狗屁”那三个字的时候,他故意咬了一下舌头。由于没听清,所以校领导没表示什么不快。如果史迪把那三个字唱得准一些,我猜同学们的掌声将会更加热烈。我们三个默契的配合与流畅旋律博得了现场观众包括校领导在内的阵阵掌声。一曲终了,校领导要我们继续表演,几位年轻老师说他们在省会花80块钱去听北京那帮乐队的演唱会,也就是这个味儿哩。
我们乘胜追击,把《101分》、《父子关系》、《成长》和《红领巾》挨个儿给他们唱了一遍。唱《红领巾》的时候,史迪已完全进入了状态,瞪着自我陶醉的双眼,撕开喉咙尽情叫喊。我们制造的激昂声响直冲窗外。会议室的走廊里再次挤满了无法进入室内站着的同学。我们的化学老师也闻讯赶来了,站在走廊里的学生队伍中间,把手指插进嘴里,流氓一样吹着口哨为我们的演出助兴。
演出结束,校领导说有意思、有创新精神。当场拍板,允许“破茧”乐队继续存在。说自己学校有个乐队,今后与有关部门开联谊会就不用放录音伴奏带了。最后,校领导还与我们挨个握了握手,鼓励我们今后要勇敢创作,说创新是一个民族的灵魂,要我们胆子再大些,把步子迈得再开些,为浓厚校园的文化艺术氛围贡献力量,同时也要我们必须严格遵守以下两点: 1.不准影响学业亦即只能在课余时间排练。
2.不准外出演出亦即只能为校服务。
随后的那几个星期里,我们三个成了学校里最有头有脸的人物。每次走在路上,总会有人与我们主动打声招呼,这与见到校长时主动说声“校长好”完全不同。就连本班那几个模样不太漂亮但学习成绩却是最漂亮的女生,也一改往日的矜持,疯了似的跑到宿舍看我们排练并且敢和我们一起无所畏惧地旷课了。我们并没有因此而乐不思蜀。我们深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在这点儿与全球巡演还相差十万八千里的荣誉面前,我们不骄不躁,凭借校领导的鼓励与指示,在音乐领域进行了更深入的探索,相继写出了几首更加玄妙的歌曲。譬如在那首名叫《oe》的歌曲里,我使用了最奇怪的和弦,中间还不停地加进和弦外音。史迪学会了用鼻孔发音,用鼻孔把26个汉语拼音字母挨个闷骂一遍。高个儿玩得更绝,他把鼓棒都给扔了,改用手掌拍打军鼓。鼓音由清脆变为沉闷,为史迪的闷骂增色不少。
锲而不舍使我们的人气越来越旺。在史迪故意透露了几个诸如“刘健的女朋友叫玲玲”、“高个儿的姑妈在美国”以及“史迪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色、最喜欢吃的食物是牛肉拉面、最崇拜的偶像是爱因斯坦”之类的故事之后,我们的名气变得更大了并且冲出校园。市人民广播电台一位DJ慕名前来采访我们,当场就承诺为我们录制《红领巾》在电台里播放。
有了名声,但我们的口袋依旧空空。排练累了,依旧到学校对面的饭馆里赊欠牛肉面。
最大的收获可能就是女生们旷课到宿舍观看我们排练偶尔拎来的一包零食。最初我们对此心怀感激,后来史迪的眼睛就开始注意女生身上那些不该他注意的地方,心里面还有了想办法挣点儿钱与某丰乳肥臀的女生在校外租间房子非法同居的打算。然而,每当面对本班那几个成绩最漂亮的女生,我们三人都像圣人一样,目不斜视地专心弹琴,谁都没有丝毫打扫她们的欲望。只是为她们的开化、不再埋头读苦书而由衷地感到高兴。
音乐上渐渐玩出了名堂,《红领巾》被人民广播电台播放便是一个极好例证。校园之外有更多的人由此知道了“破茧”乐队。于是,那些装饰得不伦不类的酒吧开始派人到学校与我们联系,要我们去他们的酒吧演出。说客人把CD听腻了,需要乐队现场表演,报酬视演出效果而定。
我们三人为外出演出的事情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冒着被校领导发现就没好果子吃的风险去了。
坦率地说,我并不太情愿去酒吧之类的鬼地方。化学老师曾经说过,酒吧原本是人们用酒精反思浮华烟云的场所,结果却成了醉生梦死者的天堂。迫于生计,确切地说是迫于偿还牛肉面债以及添置音箱、效果器等等排练设备。还有就是史迪老吵着要换把贝司。他的国产贝司由于长期放在床铺下面,受潮的弦轴框木严重变形了。调准一次音要十多分钟,可弹不出一自然小节就跑调,太误事儿了。没贝司哪能行?音色不够厚重、旋律不够压抑……没压抑哪来的激情?没激情怎可以爆发?
我们去了酒吧,在舞台上疯狂地弹啊跳啊唱啊,用最佳的效果挣到最佳的钱。钱到手之后,我们并没有按照先前的想法去做,而是迅速挥霍一空。用史迪的说法就是“免得遭歹人打劫”。有天晚上演出过后,史迪带我们去一家通宵经营的游戏厅跟“电子高科技”赌钱。
高个儿玩“赛马”、我玩“福满多”、史迪玩“三七”,不出半个小时就把当晚演出挣到的钱给输光了。当时我还想,输给“高科技”很正常,连我们都能赢的话谁还相信科学呢。
晚上外出演出不仅影响了我们的睡眠,更为严重的影响是我们茅塞顿开,开始觉得不接受教育一样可以在这个社会上有头有脸地活着。“夜总会”里那些把卡拉OK歌词唱错的中年男人,个个都是香车宝马、妻妾成群。出门就带私人保镖,前拥后簇,不比国家领导人差到哪儿去。所以,我们开始无所顾忌。从那儿以后,只要晚上外出演出,我们就不在早晨起床洗洗漱漱去教室里偷偷摸摸打瞌睡了,而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宿舍仰天大睡。理所当然地,我们三人的学习成绩每况愈下。
临近期末考试的一次模拟测验中,我们三人考出的总分加起来还不到一个中等成绩的分数。为此,班主任向我们发出了严厉警告,连检讨都不让我们写了。说如果期末考试还考出这样成绩的话,下学期就不要再来交学费了,呆在家里好好玩你们的音乐吧,没准儿能玩个出息出来。除了考大学,学校还能给你们带来什么?不是我小瞧你们,你们三个要是哪个考上了大学,大学还真是个养猪的地方,不仅教会了猪的坏脾气,还把猪教成了近视。
我们都觉得班主任言之有理,所以更加肆无忌惮。索性连教学楼都不再靠近,主动去酒吧、夜总会找场子演出。我们决定把钱挣得多些多些再多些,自己办所学校。规模扩大之后就把我们现在就读的这所学校给并购掉,当校长的校长。我们知道,在家乡这个小城市里折腾,注定是修不成什么正果的,也不可能挣到可以办一所学校的钱。一个酗酒的夜晚,我们三个趁着酒劲儿立下盟约,信誓旦旦,说下个学期必定把学费交给火车站售票员,买张车票到首都北京混去。
我们不但在白纸上写下“如有反悔怎么怎么”的毒咒,各自还蘸着红墨水按下了血淋淋的手印。至今我仍记得那份盟约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么写的: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寻找光明。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期末考试快要到来之际,我们三个闷在宿舍里研究作弊技术。其实交白卷监考老师也会让我们走出考场。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交白卷,这该多伤人民教师那颗刚直不阿的博爱之心啊。史迪提议说,别偷偷摸摸作弊了,干脆在每门功课的试卷背后写一首咱们的歌交上去得了,光明正大。证明咱们没有在学校里虚度光阴,没辜负老师对我们孜孜不倦的培养。
我和高个儿一致赞赏史迪的智慧,决定就这么干了,可有些事情总是令我们措手不及。
考试还没到来之前,由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三张醒目的布告贴在了教学楼面朝阳光的那扇墙壁上。我们三个就这样被学校以“勒令退学”的名义给解雇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被学校强迫终止学业是我们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我们实在是没想到,快乐的一天这么早就降临了。
第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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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破茧”乐队随着我们被学校解雇而自动解散,我们三人各回各家。我和史迪的父母并没怎么闹腾,退就退吧。反正学校的功能挺单一的,除了教书育人之外就是招生与退学了。
高个儿的母亲倒是没完没了。先是跑到学校替儿子求情,请求校领导给儿子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校领导不是有求必应的观音菩萨。即使是观音菩萨,你也得焚香燃纸才能紫气东来平安吉祥呀。央求未果,高个儿的母亲很不心甘,到我和史迪家分别去了一趟,要我们父
母到学校给佛爷烧香,还说是我和史迪毁了他儿子的美好前程。如果我们父母有这兴趣的话,还用她找上门来?
个儿的母亲到我家那天,刚好老爷子不在家。她与我妈纠缠了好久,怏怏而去,去了老爷子的单位继续折腾。晚上,老爷子回来了,妈妈像往常一样接过他脱掉的警服,挂在门后。老爷子的脸色一如往常地难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刘健你给老子出来!
我来到老爷子面前,等候发落。老爷子一见我就来气,顺手从茶几上抓了个杯子。“咣当”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怒不可遏地说,给我跪下!就现在!
说着老爷子从裤腰里取下手枪,重重地拍在桌上。然后抽出他那条屡试屡爽的警用皮带,高高扬起。
妈妈跑到我身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搂在怀里,说,从今天起,我不许你再动儿子一个手指头!
老爷子高高扬起的皮带在空中停了一会儿,顺便落在了妈妈身上。妈妈的眼泪落在我脸上,我眼里的泪水落在妈妈的胳膊上迅速红肿起来的皮带烙印上……老爷子压抑着心中未能尽情宣泄的熊熊怒火,坐在沙发上把皮带插进裤带,然后又“呼”地一声站了起来,从桌上抓起手枪,说是去把高个儿的母亲给崩了: ——操他祖宗,我儿子毁了她儿子的美好前程?谁毁了我儿子的前程?!
妈妈搂着我,心平气和地对老爷子说: 去崩吧,去之前先把我和刘健给崩了!
老爷子提着手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转身回到屋里,用手枪指着我的鼻子,说: 刘健,我的脸面已经被你丢得丁点儿不剩!你他妈的是个人,要是家里养的小鸡小狗,老子早把你给炖着吃了。
还是回忆一下那件导致我们被学校解雇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吧。如果不是那事儿发生,我们三个可能就按照白纸上的盟约,去首都北京混个名堂然后回来开办私学了。
我实在不明白,那胖女生怎会如此没胆量。读高一,已不是小孩子,成长发育得挺好。
谁知当她在早自习上看到文具盒里卧了一只癞蛤蟆,立即便面无人色,魔鬼般尖叫起来。那声音极高极刺耳,绝对超过了100分贝,简直可以跟郑钧在《回到拉萨》的那几句假声媲美了。惊叫过后,胖女生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哭了一会儿,捧着书包跑出教室,就跟受了莫大刺激似的。一只缺乏攻击性的蛤蟆都被吓成这副德行,我看你将来怎样面对社会和人生。
下课铃响,我们去吃早餐。食堂门口排队打饭的时候,高个儿还饶有兴趣地对我说,刘健,咱们拉那姑娘加盟“破茧”当主唱怎么样?她阴(音)道挺宽的,今儿早晨那声尖叫,多迷人啊,挺像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的黑人女歌手?
我说,随便,没意见,我只管写词谱曲。对我来说,谁唱都一样。咱们今天吃什么菜?
史迪说,吃冬瓜吧?冬瓜减肥,越瘦越像艺术家。嗨,高个儿,你是吃饱撑的还是尿憋的?要女的干吗呀。《生理卫生》上说她们每月都有那么几天情绪特不稳定,还老肚子痛。
看来这书你还真是白念了,三人才是最完美的组合,三角稳固。刘健你说对不对?
我接过窗口递出的馒头,把最粘手的那个馒头皮揭掉,贴在了窗口上,对史迪说,这事儿你跟高个儿商量就是了。王老头儿昨晚肯定又去搓牌了,你瞧这馒头,捏一下就起不来。
…………
吃完早餐,我躺在宿舍抽了几根烟。高个儿把第二节英语课上班主任可能会点名要某某到黑板上默写的几个英语单词写在手心里,以防万一。史迪则把“随身听”的耳机装进袖子,准备在课堂上双手托着脑袋装着认真听讲的样子听音乐。
上午,第一节课还没上完,教导主任在我们教室门口贸然出现。他朝代数老师打了个手势,代数老师满脸神秘兮兮地出去又神秘兮兮地进来,点了我们三个的名字,要我们出去一下。
我们懵懵懂懂地走出教室,跟在教导主任身后,屁颠屁颠地去了教务处。
问题全出在高个儿身上。他的心理素质实在是太差了,看来素质教育的效果不大。面对教导主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诱惑与威慑,他打鼓时的摇曳多姿与洋洋得意全不见了。每当他嘴里出现走漏风声的词语或者有“争取宽大处理”的念头之时,我和史迪就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朝他使眼色,以“慢半拍”著称的他自然是不领其意。聪明伶俐的教导主任倒是有所察觉,遂把我们三个隔离,分别问昨晚到底去哪儿了,那么晚才回来?女生说她离开教室回宿舍的时候已将近凌晨一点了。
结果呢,咳,我们三个说出三种答案:
1.昨晚我和史迪还有刘健在学校对面的饭馆里吃牛肉面,还喝了点儿酒,不信你去问他俩?
2.昨晚我和刘健两个人在操场上锻炼身体,我们看见有人在沙坑里小便,还有人坐在旗杆下谈恋爱,不信你问他是不是真的?
3.昨晚离开教室后我们三个立即就回宿舍睡觉了。这段时间宿舍的风气越来越坏了,大半夜里还有人说话,不信你问问史迪和高个儿是不是真的?
教导主任又把我们三个叫到一块儿,说,说的都不错,都他妈挺会编的,没准儿将来你们都是杰出的政治家,学校还真是委屈了你们!政治家们,现在你们只剩下两条路了。回家叫你们老爷子到学校来一趟,另一条是退休回家,永远都不要再来。
我和史迪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后者。谁敢叫老爷子到学校来一趟啊,这简直是与虎谋皮!
后代不争气拉倒,何苦再往前辈脸上贴金?刚愎自用的他万一受不了教导主任的奚落,一怒之下先甩我们几个耳光再牵着我们的手回家,还不如自己说头痛、脑神经衰弱读不下去了来得舒坦。几天过后,就在我们三个躲在学校门口的牛肉面馆里商量着随便找几个中年人冒充我们父亲到学校跟教导主任交涉的时候,教学楼面朝阳光的那扇墙壁上并排贴出了三张关于把我们“勒令退学”的告示,每张告示上还用红墨水画了个大大的对号。红色大对号在白纸的映衬与阳光照耀下,鲜艳夺目。
我发誓,在化学老师向我们解释说“画红色大叉你们就要被枪毙”之前,我们的确以为那三个熠熠生辉的红色大对号是对我们英雄行为的最后赞美。
老实说,文具盒里的蛤蟆根本就不是我放的,之所以被诛连是因为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去了“越位”酒吧。我们之所以去那儿演出,是那罪该万死的胖女生拉我们皮条的缘故。“越位”酒吧的老板娘是胖女生的母亲。胖女生不止一次地向我们夸耀她妈那酒吧的生意是多么多么的兴隆,经常有乐队演出,每次乐队演出过后,她妈都会付给乐队特别特别多的钱。
我们去了“越位”酒吧,对胖女生的母亲说,你女儿介绍我们来的。胖女生的母亲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说,学生搞乐队挺不容易的,今晚上我就照顾你们学生一回,刚好还没向“希望工程”捐过钱呢。演出从10点开始到11点半,总共一个半小时,如果演出很成功,把客人的情绪给煽起来的话,我给你们三个每人100块,以后还请你们再来,怎么样?
我们兴高采烈还带着那么点儿感激地接受了。乐器调试稳妥,我们先要了几瓶啤酒,然后趁着酒劲儿上了场。史迪站在舞台上,捂着麦克风,说: ——朋友们,晚上好。我们是“破茧”乐队,破茧出蛹。第一首歌,《成长》。希望你们喜欢。
酒吧里饮酒的客人稀里哗啦地鼓起了掌,史迪的歌唱随之响起: 我成长的地方人们都很善良 为了一百块钱改变所有立场 我深爱着阳光但没人把我赞扬 面对各种肮脏我在成长 我成长的地方人们都很坚强 为了妻儿老小昧着良心说谎 害怕拦路抢劫担心集体上访 面对各种危险我在成长 我们都在成长可土地缺乏营养 我靠在电线杆上 挺着我的胸膛 我们都在成长可哪里才是方向让我跟着谁 跟着谁 未来将会怎样我勾着脑袋幻想 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的目光冰凉 我深爱着领导但他们并不慈祥 面对各种伎俩我在成长 我们都在成长可土地缺乏营养 我靠在电线杆上 挺着我的胸膛 我们都在成长可哪里才是方向 让我跟着谁 跟着谁 跟着谁去闯 …………
一首歌唱完,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酒吧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客人们兴致高昂地叫喊着再来一首、再来一瓶……我们辛辛苦苦折腾了近两个小时之久,成全了寻欢作乐者的美好愿望。除了唱自己写的歌曲之外,我们还翻唱了崔健的《花房姑娘》。
演出结束,高个儿说他的手臂都酸了。史迪说回去得赶快吃牛黄解毒片。我生了茧的手指头也在隐隐作痛。好在客人们反应不错,我们唱《花房姑娘》的时候,好几位醉醺醺的家伙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台下,挥着手,摇头晃脑地跟着我们一起歌唱……临走的时候,我们背着乐器到吧台找胖女生的母亲取酬,找了半天不见人影。后来终于在包房把她给找到了。她竟然说我们的音乐太吵了,只肯付100元了事,而不是事先说好的每人100块。
我们自然是很不服气,再他妈的学生也不至于学生到这个地步吧?
史迪开始与胖女生的母亲辩理,说,开始咱们不是讲好了吗,为什么突然变卦,把我们当猴子耍啊?
胖女生的母亲说,别忘了我是商人。还没算你们的酒钱呢!钱你们要还是不要?不要就赶快走人,我要打烊。联合国世妇会都在北京召开了,几个毛头小子你们想怎样?!
碰上这种两面三刀的臭娘儿们,除了自认倒霉已没有太多的办法可想,因为酒吧门口那几位脖子里系着蝴蝶结的保安正双手叉腰,虎视眈眈地望着我们。高个儿接过胖女生母亲递来的100块,当场就把钱撕成两半,扔在地上踹了一脚。然后拉起我和史迪的手,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胖女生的母亲在我们身后说了句“我操,简直是反了!”好在门口的保安没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回来的路上,史迪一个劲儿地埋怨高个儿干了件傻事儿,说,╳你撕钱干吗呀?撕了就算了,你为什么还扔到 地上?那是咱们的劳动所得啊。╳你怎么就不把它扔我口袋里面呢?用透明胶布一粘,照样当钱花。
高个儿说,别提了,就当那100块钱给她送葬了。
史迪说,不行,不能就这么便宜她。得想办法整整她,出口恶气。嗨,对了,她女儿不是在咱们身边吗?母债女还,明儿揍她一顿,一拳头把她夯出个麻风、肺结核之类的传染病。姜是老的辣,别忘了嫩的也是姜。
高个儿说,揍她干吗?把她给奸了多痛快,一口气奸个怪胎出来。
史迪说,把别人奸出个怪胎,你还觉得挺光彩?
…………
我们无可奈何地说笑着回到学校,喊门卫开门的时候,史迪在昏黄的路灯下看到那只正笨重跳跃的丑陋蛤蟆,顺手捡起装进口袋。进宿舍之后,史迪说书包忘在教室了,向值班同学要来钥匙,就去教室干了那件好事。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挺恨自己的。当时我怎么就没想到在门口转上几圈,多捡几只蛤蟆,把那女生的书包、抽屉还有板凳下面也放上几只呢?
第一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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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离开学校,我成了正经八百的待业青年。
一向我就对“待业青年”这个称谓万分反感。在我看来,待业青年几乎就是流氓无赖的儒雅称呼。每当电视、报纸或者广播里介绍某个正在侦破的恶性案件时,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大都以一句“待业青年”概而蔽之,把待业青年糟蹋得跟“罪犯预备队”似的。所以,为了减少犯罪的可能性,我迫使自己尽量避免在街头出现。但整天在家里呆着实在是郁闷,百无
聊赖。你知道的,睡够八小时之后再躺在床上蒙着脑袋睡觉,那滋味的确是比熬了两天两夜还要难受。
每当夜幕降临,孤独无助却又渴望飞翔的我就犹如困兽,趴在窗户上看远处大街上流光溢彩、近处楼房内的万家灯火,或者打开电视闭着眼睛听新闻。我实在不愿去注视电视画面,那里面整天讲述国有企业改革、下岗职工再就业、惩治腐败分子、反对台独和国际战火又燃烧了的声音,足以令我心神不宁。
白天并不比夜晚更让我感到快乐。睡觉我还可以在千奇百怪的梦幻里遨游,醒了只能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无所事事……有天,我实在是憋不下去了,壮着胆子到街上走了一趟。刚走一半我就掉头回了家。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即将拆迁的建筑,满目疮痍。拆迁工地上空飘荡着厚厚的灰尘,行人路过的时候纷纷捏起鼻子,如临大敌般于尘土中快速奔跑。街道两旁曾经繁华一时的店铺前,“滴血大甩买”的招牌鳞次栉比。路上,遇到一个脏兮兮的孩子,他那可怜样子令我忍不住地多看了几眼,谁知却因此惹了个麻烦。可怜孩子在身边大人的怂恿下,“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嘴里不停喊着“叔叔好叔叔好,叔叔招财又进宝”,磕头又作揖地向我乞讨。一瞬间,我心酸得无法形容,恨不得当场就给孩子跪下作揖又磕头。放过我吧,孩子,我比你的日子好不到哪儿去。
在家门口,我碰到一位推着自行车沿街叫卖水果的中年商贩。那时节正值秋高气爽,他历尽沧桑的脸上却依旧大汗淋淋。出于对他勤劳美德的尊重,我买了一大袋黄澄澄的橘子拎回了家,无聊的时候就拿出来一个,把柔和色调上的植物脉络一本正经地看上大半天。
有时候事情总是奇妙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无意间购买的橘子可帮了我的大忙。它像镇静剂一样,驱逐了我内心深处积淤多日的愤怒、无奈与焦躁。我在橘子带给我的平静与融融温暖之中,情不自禁地忏悔从前那些放荡不羁的岁月。水果的保鲜期过了,我这颗支离破碎的心灵也恢复过来,尽管我还是一如往常地待业,但我内心深处却充满了准备去远方干点儿什么的打算,重新扬起生活风帆。
有一天,具体是几月几日我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是个晴天,特别晴,碧空万里天高云淡。那天,我替妈妈倒垃圾,在楼下看到蚂蚁搬家,黑压压的一大片。于是我就坐在垃圾桶上,耐心地看了起来。在几只大蚂蚁尽职尽责的调度与指挥下,小蚂蚁们成群结队,衔着乳白色蚁卵或者合伙拖着苍蝇,在大地上欢乐又充实地忙碌着。来回相遇的路上,它们还懂得停下脚步,互相用幽细的触角打个友好的招呼。地上的坡度给它们的前进带来困难的时候,小蚂蚁们就会自觉地聚集团队,齐心协力、自强不息……看着蚂蚁们为了种族利益而忙碌的无限荣光的身影,我想起了自己眼下孤单失群的难堪处境,无比伤心。
突然间,我茅塞顿开,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楼上给史迪打了个电话: ——咱们当兵去吧?
到军队去!大丈夫当战死疆场、马革裹尸。
到军队去!效忠君主、佐证性别,捍卫骁战祖先的刚烈英名。
到军队去!励精图治、好风长吟,报报被学校击中要害的一箭之仇。
到军队去!披甲挂胄、金戈铁马,甩给父亲年轻时代的一记响亮耳光!
到军队去!目送飞鸿、手挥五弦,用音乐给解放军开剂补药!提提精神!
到军队去!重整旗鼓、东山再起,等我在军队里混出了名堂,安排手下把校长和教务处主任接到我的官邸里住上一段时间,每天派人给他们送去山珍海味……
据我所知,国外好几个著名乐队的灵魂人物都曾在军队服过役。譬如美国西雅图乐队的吉他奇才吉米·亨得里斯克,就是1969年“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上风头尽出的那位。吉米曾经服役并双腿致残,但他却用军队磨砺出的优良品格,自强不息,给后辈制造了难以逾越的技艺巅峰。
临近元旦,大街上悬挂出大幅标语,字体或婉转或狂放不等,但内容却大抵相同:依法服役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拒绝、逃避兵役就是违法;军队锻炼人、军队培养人、军队塑造人,军队是一所大学校……就连我家楼下的那块用来书写寻物启事、防盗策略及煤气中毒急救法的小黑板,也被居委会大妈宣传《兵役法》用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儿把整块黑板都写满了。
对于街头标语和这块小黑板上的文字,从认字儿那天起我就腻味透顶,但这段时间却例外了。记得第二次路过那块小黑板,我停留了片刻,把上面的内容重新看了一遍。忽然觉得内容特嗦,于是我就大手一挥,把它给擦了。从地上捡起婆婆妈妈们遗落的半截粉笔,在黑板上居中写下了大大的:“帅哥,扛枪去”。
晚上,史迪打来电话,邀我去“火锅城”聊聊。
我从衣柜里翻出好长时间没穿的烂牛仔裤,然后把截去袖子的“海魂衫”套在身上,迎着秋风出了门。“海魂衫”是我最爱穿的上衣,我曾在军需用品商店里一口气买了9件,一年四季轮流换。夏天把袖子截掉当短袖T恤,冬天套里面当内衣。“海魂衫”纯棉制作,色彩蓝白相间,抗静电反应的同时还能明目、张胆。
“火锅城”里生意兴隆,食客爆满,雾气蒸腾。我侧着身子在吵嚷嚷的食客中间来回走了好几趟,不见史迪的身影。就在我准备出去给他打个电话的时候,身边一位平头青年笑着喊出我的名字,我大吃一惊。
数日不见,史迪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不但理了个四平八稳的“板寸”,而且还身穿中山装,领口的风纪都扣了个严严实实。我疑惑间,史迪说话了:嗨,我操,刚一正经你就认不出我了。
“嗨,我操”是史迪的口头禅,通常用来表达愤怒、无奈与惊讶。用“嗨,我操”表达惊讶的时候,史迪的语调先升后降。表达无奈的时候叹息伴随。愤怒时刻说“嗨,我操”的时候,就像从嘴里扔出砖头。
服务员要我们点菜了,史迪翻着菜单,说,怎么样,我今天这身打扮像进步青年吧?
我说,有点儿改邪归正的味道。你这是从哪儿搞来的古董?
史迪说,老爷子特意为我订做的,跑了好几家裁缝店。我的烂牛仔裤、“海魂衫”什么的,都被他送给收垃圾的了。你老爷子怎么还允许你这副打扮?
我说,他不扔我的衣服,而是往我身上扔皮带。
史迪说,挨打还好受些。我老爷子现在不打我了,要我练书法。每天用毛笔蘸着墨汁写“为人民服务”和“向雷锋同志学习”,快写得跟毛主席一样了。
我说,雅兴。
史迪说,狗屁雅兴,每天写不够100遍就不给饭吃。嗨,我操,日子难过呀,跟刚过门的小媳妇似的。
…………
几瓶啤酒告磬,史迪嘟囔着狗屎一样的待业生活,脱掉中山装搭在椅子上,光着膀子夹起羊肉放进沸腾锅底,然后把火锅里漂浮的一颗红枣夹出,醉熏熏的双眼瞪着红枣,说,现在我心里面的滋味啊,就跟这火锅似的,麻麻辣辣地沸腾着。
我说:老爷子又表扬你了?
史迪说:表扬?我是不是他私生子还真难说,一天到晚朝我阴沉着老脸。练大字不算,还逼我看他年轻时候看过的那本破得发黄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苏联人的名字都他妈长长的一大串,我哪儿看得进去?实话跟你说,退学以后,我连饭桌都不敢坐了,一日三餐都是一个人端着碗躲在厨房狼吞虎咽。本来想赌口气装绝食挣个脸面,可饿肚子的滋味实在难受。噢,是表扬过一回,说是把我早生出来50年就好了,跟着╳闹革命倒物尽其用。前几天他还跟我妈商量,说他不想再看见我了,准备把我送给军队,眼不见心不烦。嗨,刘健,那天你说去当兵,你到底是真想去,还是在开玩笑?
我说,现在我哪儿还有心情跟你开玩笑,巴不得今晚就走!
史迪说,你可得考虑清楚,军队不是疗养院或者避暑山庄。
我说,监狱我都认了!我老爷子那副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受够了!
史迪说,我早就受够了!老爷子整天逼我不算,我妈也整天给我做思想工作,尽是些鬼话,加上双引号我也不会相信,什么做人要守本分、做事要讲分寸、高高低低都是命、平平淡淡才是真……
我向史迪问起高个儿的消息,史迪说高个儿好像转到另外一所高中继续念书去了。
我说,你还想不想继续念书?
史迪说,念书?用枪顶着脑袋我可能还是把一了百了优先考虑,去他妈的学校吧!
我说,帅哥,扛枪去!
史迪说,大丈夫当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嗨,对了,你老爷子会同意你当兵吗?
我说,不知道。现在他不但连话都懒得跟我说了,而且看我的时候都斜着眼睛。
史迪说,那就不用告诉你老爷子了,只要你真的想去军队又没得艾滋病,这件事就全包我身上了。我老爷子送个兵比吃碗长寿面还简单。等生米做成了熟饭,你再跟你老爷子打声招呼,想拦他都拦不住。蛤蟆那事儿我连累你们了,这次算是我对你的赔偿。明天我就去武装部报名,顺便把你的名字一起报上去,没准儿咱们还能分到一个地方呢!
我说,要真分到一块儿的话,咱们就把琴带军队去,用音乐给解放军提提精神!
史迪说,你怎么还对音乐念念不忘啊?那玩意儿还没把咱们害够吗?
第一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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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史迪老爷子的关系还真管用。几天过后,有人在我家信箱里放了一张“体检通知单”。
我穿着牛仔裤和“海魂衫”,带着那么点儿的兴奋和激动去了医院。路上经过一所职业技术学校,我看到技校的学生们在路边摆起理发摊,义务服务。我走过去刚往那儿一坐,一位年轻妇女殷勤地走了过来,白布单子围在我脖子里,三下五除二,把我留了好几年的长发给剪了。
到了医院,我看到许多与我年龄相仿的青年已经聚集在了门诊楼下。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拿着一大沓表格,点起了名。我们在门诊大楼的各个科室里进进出出,一遍又一遍。听诊、透视、抽血、验尿,十分严格。我的身体被老爷子揍得倍儿棒,自然是没查出任何问题。除了心灵受到过伤害之外,其余部位均为正常。并非所有青年都像我这么幸运,确实是有几位“乙肝病毒携带者”携带着他们的“乙肝病毒”灰溜溜地离开了医院,我亲眼所见。挺好笑的是外科检查,那时我们脱光了所有衣服,在医生的指令下站成一排,伸着双手,猴子一样蹦跳了好大一会儿。末了,医生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托起我的生殖器,左看右看。扛枪需要的是肩膀、战场上需要的是头脑,他们检查我这玩意儿用意何在?
体检结束不几天,又有人通知我到武装部参加“政审”。我去了那里,在一张表格上填下家庭出身、社会关系、阶级成分什么的一大套。这年头谁还关心你家的社会关系和阶级成分啊,政府官员还巴不得你家多有几个海外关系给这城市吸引外资呢。政审顺利通过,即使没有史迪老爷子幕后操作,我想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两样。我的家族历史上绝没有任何污点。
死去的爷爷早在╳打赢天下之前就是╳员了。还有老爷子,别看他就那副德性,好歹也是为社会主义建设做出过贡献的英雄。
我被批准到军队服役了!那天我穿着牛仔裤和“海魂衫”,带着突然间变得沉重的心情去武装部领取了军装、大红花和“入伍通知书”,然后迎着秋风回家。路过这座城市那所三流大学的时候,一股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索性,我在路边商店里买了几瓶啤酒,坐在大学门口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天之骄子,独自一人失落地喝到天色将晚,然后把武装部下发的军装穿在身上,大红花也别在了胸前。
回到家里,我指着胸前的大红花,郑重其事地告诉爸妈: ——刘健同志已经被批准入伍,明天他就要离开你们这个温暖的三口之家了。
妈妈十分惊讶,老爷子倒是安详,先给我甩了根烟,然后给我倒了两杯酒,招呼我坐在他面前。
他只能表现得这样,木已成舟,否则爷俩儿将一起去坐牢。他是个当过兵的人,应该比我更了解《兵役法》。我坐在老爷子面前,老爷子端起酒杯,说,去吧,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你。过去的事情今天我就不提它了,你自己心里面也清楚。如果你不转变目前的这种态度的话,不是我打击你,刘健,到军队你将连牵马的都不如,不相信可以实践。
我看了看妈妈,母子眼神相遇之际,妈妈忽然激动起来,掩面而泣。
听见妈妈的抽泣,老爷子十分不快,劈头盖脸一顿怒喝: ——哭什么呀你?真败兴,没见我和儿子聊得正开心吗?
妈妈被激怒了,抬起头,看着老爷子,说,好端端一个三口之家就这样被你的臭脾气给毁了!你有今天,你命大。孩子呢,才十几岁的人哪,现在这形势你又不是不知道!走着瞧好了,刘健在军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妈妈愈说愈伤心,我把老爷子敬我的白酒一饮而尽,起身拿来毛巾,擦去妈妈脸上的泪水,说,妈,为什么要哭呢?又不是上刑场。当兵,光荣啊。光荣被你这么一哭就成悲壮了。得,您去厨房拿菜刀来,也在我背上砍上几个字儿?
妈妈不再哭泣,朝我做了个勉强的笑脸,说,“精忠报国”是吗?去吧刘健,我也知道这是件好事儿。军队是个好地方,可以改变一个人。当年你爸爸刚到军队的时候,还跑到炊事班抄菜刀跟人打架呢……
妈妈还想继续说下去,被老爷子给打断了。
妈妈看了看老爷子,说,到军队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要听话,不惹事儿。他们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服从命令。记住,千万不要跟他们顶嘴,哪怕你是正确的。千万别像你爸爸当年一样装傻,现在已经不是装傻的年代了。
我说,装孙子总行吧?
闻听此言,老爷子火冒三丈,“呼”地一下站了起来,看那架势似乎又打算在我身体上复印皮带。我赶忙躲到妈妈身后,说,今天这顿您就省省吧,最后一面了。儿子不是敌人,打死了也不算英雄,搞不好还要坐牢。爸,您就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吧。在军队我要是不比你当年混得辉煌,这辈子我就不回来见您!
老爷子怒火未消,气势汹汹地说: ——哼,照你这样,要是能在军队混出个名堂,我反过来叫你一声爹!
深夜,爸爸妈妈都睡了。我躺在床上幻想即将到来的戎马生涯必将是热血烈火、远交近攻,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地激动起来,直到半夜还无法安然入睡。于是我就从床上爬起,给老爷子写了封信,以示告别: 亲爱的爸爸,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在这个时刻,我难受极了。爸爸,这么多年以来,您的爱使我长大成人。可是,我在成长过程中所做出的种种不可理喻的行为,却没有给您带来生儿育女的欢乐。儿子带给您只有无尽的焦虑、气愤和忧愁,对此我将忏悔终生。
爸爸,您知道吗,从离开学校到现在,我一直都在寻找一个能够改善父子关系的两全其美的方案。我不能扔掉吉他,它是我惟一的武器,我不可能扔掉武器束手待毙。您也不可能扔掉皮带,您需要维护尊严,维护裤子不掉落在地。知道吗,爸爸,您每一个不满的眼神和片刻叹息,都曾经使我心如刀割。我不止一千次想,背上吉他去远方流浪,后来觉得这只会让您更加生气。也许我背着吉他去军队服役您依旧会生气,但我想事实将证明您是错的。爸爸,在您简单又固执的管教下,我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被折叠了翅膀的大鸟,无法展翅飞翔。我挣扎过,撕心裂肺地鸣叫,等待着野兽的救赎,这一天它终于来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亲爱的爸爸,您完全可以把自己平生未尽的光荣与梦想寄托在我身上了……
写到这里,我直觉得热血沸腾,钢笔尖把信纸都划破了。
我扔掉钢笔,像扔飞镖一样,把它扎在了门上。然后我敲烂储蓄罐,把这段时间积攒的零花钱装进吉他袋,顺便将一枚一元镍币高高抛起,闭上眼睛默想:如果国徽朝上,到军队我一定能统帅千军万马,反之做牛做马!
睁眼一看,卜了个吉祥。
按照接兵军官的说法,除了武装部下发的行李被装之外,不允许我们私带任何物品。但我还是忍不住把《孙子兵法》白话本、《三十六计》上下册还有几枚值钱的邮票,一起装进了吉他袋。
要去军队服役,我怎么可能不带上武器、兵书和备用粮草呢?
一切收拾停当,还是没有睡意,我决定立即出发。原本军官要求我们早晨到火车站广场集合。我想还是趁爸妈都睡着的时候走出家门比较好,这样就可以把伤心离别的场面给避免了。我背上行李和吉他,把刚才写的那封信从门缝下面塞进爸爸的房间,蹑手蹑脚下了楼,朝史迪家走去。
楼下,看到整栋楼房只有我房间的灯还在亮着。想到自己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跟这片熟悉的土地还有朝夕相处的邻居们告别,去一个自己从未去过的地方,鼻子酸酸的,尤其是我想到了玲玲。
自打我退学后,玲玲每个星期六都会来找我。老爷子不欢迎陌生人到我家来,邻居女儿也不例外。玲玲却不在乎这些,敲门进来给老爷子问声好,然后就躲进我房间,手托起腮帮子作贤妻良母状。偶尔,她会要我唱歌给她听。玲玲最喜欢听的是一首悲伤忧郁的犹太民歌“Over nd over”。每当我唱完这首歌曲,她眸子里就水汪汪的,逼着我怜香惜玉。通常,我会在玲玲被歌声感动之际,把怀抱里的吉他扔到一边,把她抱在怀里。每当此时,她的身体就变得软绵绵的。
体检过后的那天晚上,玲玲又来找我玩,见我剪了头发,她开口就问,刘健你是不是要去当兵?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玲玲说,感觉呗。真是想不通,为什么要去当兵呢?
我说,到军队去呼吸新鲜空气。
玲玲说,呵,有意思,带我一起去吧?
我说,行啊,等我在那儿混熟了就回来接你。
玲玲说,说到做到啊。唉,刘健,不去行吗?
我说,这不痛不痒的日子我过够了。
玲玲说,我真担心几年过后你回来,变得跟刘叔叔一样,满身臭脾气,我可不想你那样。
我说,你怎么就不祝福我到军队后像巴顿、朱可夫、麦克阿瑟那样,一不小心从普通一兵混到将军、元帅?
玲玲笑着说,噢,忘说了。刘健到军队后啊,先是一不小心当了个将军,然后又一不小心当上了军委主席。最后一不小心是,喂,还有什么官比军委主席大?
我说,够了,混到将军我就可以大展鸿图了,就怕万一我……
玲玲急忙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巴,说,不许你乱说!
随即,玲玲把她的手从我嘴上挪开,嘴巴堵了上来(这是我有生以来最长的一吻,到达军队好几天,口腔内部吻出的水泡还在隐隐作痛)。我跟玲玲也算得上青梅竹马,虽然没一块儿光着屁股做游戏。玲玲模样挺好看,最大缺点是特爱看书。床头整整齐齐地摆了一大堆,《包法利夫人》《尤利西斯》《红楼梦》之类,全是大师们的经典之作,连《江青传》她都敢看。奇怪的是她脑子里却没多少斗争和反抗意识。我怀疑她把书上的知识吸收到阑尾、盲肠和皮肤里面去了的同时,也担心她再这样下去,不被知识消灭就是被狼吃掉。
…………
我敲开了史迪的房门,想不到,史迪也未曾入睡。
见我背着吉他,史迪说,嗨,我操,你还真把琴给带上了。
说,你把贝司也带上,到军队以后咱们继续玩音乐,给解放军提提精神。万一影响大了,歌声感动了军队,或者咱们的才华被某某将军赏识,没准儿就出息大了。
史迪说,别扯了。解放军唱的歌曲跟咱们写的歌曲是两码事儿,风格不一样。他们是合唱,咱们写的那些歌曲一合唱,味儿全变了。
我说,史迪你就赌一把吧,把音乐当做咱们在军队烧的一把火,烧旺它!
史迪说,估计没戏。贝司我带上就是了,就当是带了根防身用的木棒……
太阳出来了,史迪换好军装,把大红花别在胸前,然后把贝司背在身上。
到了火车站,我看到广场上站满了和我们一样身着新军衣的年轻人。朵朵大红花映红了一张又一张略带稚气的脸庞。以拥挤和混乱而著名的火车站广场因为我们的到来,充满了青春与活力,还多了些节日的喜庆气氛。不大一会儿,几辆车顶上装有警报器的“广州标志”开进广场。
接兵军官从车里钻了出来,在他们雷厉风行的指挥下,我们迅速排出歪歪扭扭的队伍。
军官拿着档案袋点了一遍我们的名字,一个都没少。随即,他开始宣布我们即将奔赴的服役地点。所有的人都不再闲谈,静心倾听。果然不出所料,我和史迪一同被分到了在广场上所有即将入伍者看来都是无可挑剔的某省军区守备部队。我俩把背包和乐器扔在地上,互相击掌,兴奋地跳跃、拥抱。尽管我们对即将去守备的是什么东西一无所知。我抱着史迪的肩膀,要他呆会儿千万别忘了问接兵军官我们将要去军队守备什么,却无意间看见了父母的身影。他们两个共同拎着一个大大的食品袋,站在广场边缘一个华丽典雅的路灯下,向广场中央的我们翘首观望。
我朝父母挥了挥手,准备走出广场与他们道别。这时,接兵军官下达了进站的命令。我一手拎起地上的背包和吉他,另一只手朝父母高高挥舞着走进候车厅。遗憾的是父母却没看见。在候车室门口的“安全检查器”旁边,以偷窥旅客私密为生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因为我们身穿象征了正派和安全的军装而对我们携带的物品产生信任。我和史迪把行李送进机器嘴里,满怀不满地站在出口处等待机器把行李吐出来。这时,接兵军官从我们身旁路过,史迪赶忙迎了上去,问: ——首长,守备部队具体是守什么备什么的?
军官很不耐烦地看了史迪一眼,说: ——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别问,去了你就明白了。
- 斑竹令:此主题收缩显示(帖完了说声啊)(6字) 四海之内皆兄弟 (408893)于2004/09/01(23:41:46)..
帖完了说声啊
- ◎ 早贴完了.你丫根本没看...(32字) 流年拜将 (408896)于2004/09/01(23:59:57)..
还不错.
写的还好.
又全
是连载完工的.
不用等
- ◎ ..(27883字) 流年拜将 (408714)于2004/09/01(16:44:34)..
【警告!有不宜内容】
第二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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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火车呼啸着,载着我们的光荣梦想,穿越了无数个大好河山。
两天过后,列车喘着粗气在南方边陲的一个中型城市歇了脚,我们急不可待地把脑袋伸出窗外。像破卵而出的小鸟,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个与故乡已经相隔千里的新世界。列车下,几位迎接我们的军官混杂在铁路工作人员中间,翘着脚尖向我们张望。我们并没有羞怯地低下头,而是与军官坦然对视,彼此间虎视眈眈。长长的行李车从站台里悠然驶过,史迪打开
车窗,朝军官们挥了挥手。军官视而不见,一位小贩倒是机灵,把食品车推了过来。
史迪从口袋里掏出钱,准备再来两瓶啤酒,车厢内的喇叭里传来了列车广播员的甜甜声音: ——乘客同志们,本次列车的终点站××站到了。请您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
感谢您一路上对我们工作的理解和支持,下次乘车再见。
车厢里早已乱成一团,与我们一路相伴的军官在我们的亢奋情绪中高声叫喊:不要乱不要乱,一个一个下车。下车后到站台上集合,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出站台!
兄弟们如开闸之水,争先恐后涌出列车。把背包放在脚下,蹦蹦跳跳。迎接我们的军官走了过来,我打量着他们,觉得他们脱掉军装的模样未必比我们兄弟英俊。兄弟们全都下了车,与我们一路相伴的军官把档案交给他的同类。迎接我们的军官拿着档案,命令我们提起行李排成两队,毫不客气。
我们在站台上排好队,一位相对肥胖也是相对好看的军官走到队伍前方,连彩纸都没有抛撒就开始向我们致语:同志们,一路上辛苦了!下面我开始点名,没点到名字的同志原地待命,听到自己名字的同志请提起背包出列,准备出站!
我和史迪顿时纳闷起来,难道还有人要继续乘车去别的地方?
军官点名完毕,站台上的队伍被点走了一大半。很庆幸,我和史迪都没听到自己的名字。不幸的是我们俩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被点到名字的兄弟,一个接一个走出站台。我们傻乎乎地提着背包,在站台里站着。与我们一路相伴的那位军官再次走到我们面前,要我们把背包放在地上,原地休息。
我和史迪再也忍不住了,走到军官身边探问究竟。
史迪说,首长,在我们家乡的广场上,你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省军区守备部队。省军区已到,为什么不要我们出站?我们在这里等待什么?难道我们将要守备的是这趟火车?
军官看了史迪一眼,说,你小子怎么这么多嘴?
我插嘴说,你这什么态度呀,问问为什么就错了?
军官说,你闭嘴。
我朝着军官使劲儿地闭了闭嘴唇,拉着史迪的手回到队伍中去。史迪心中的怒火却一直无法平息下来,三番五次要挣脱我的手去找那位军官争论,说,看看他破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春药?嗨,我操,玩猫儿腻呢!为什么把别人接走,让咱们留在这儿守备火车?他妈的我老爷子在“古都宾馆”请他们吃的那几顿饭岂不是等于喂狗了?
我说,算了,别自讨没趣了,免得挨揍。他们根本就不讲道理,他妈的市井流氓还讲点儿江湖义气呢。
我们与其他不幸的兄弟一起坐在站台上,诅咒着戎马生涯的出师不利。半个小时过后,一辆漂亮得出人意料的双层列车驶进站台。军官再次把我们引上列车。尽管双层列车非常漂亮,但兄弟们登车的步伐却是慢腾腾地不大情愿。两位比较勇猛的兄弟登车时,还故意用背包狠命地撞击了几下车门。
门下站着的女列车员看见了,高高皱起眉头,好像那位兄弟撞的不是车门,而是她的身体。列车员要我们爱护列车,说,解放军哪能和外出打工的盲流一样呢?列车是国家财产。
连爱惜国家财产都不知道,你们怎么能够保卫祖国?这可是中国自行研制的最豪华的列车呀,带空调的。 本来我也想用背包撞击车门,列车员的话打消了我的想法。于是我就用拳头狠狠地击了几下车门上的玻璃。没想到,这玻璃比车门还要坚硬。
兄弟们全部登车了,列车一声长啸,朝着南方继续行驶。
一路上,我和史迪都陷入了沉默,望着窗外那些交错起伏的崇山峻岭,一言不发。
军官从我们身边路过,看见我们情绪低落,在我们身边坐了下来,问我们哪儿不舒服?
是不是心里面不舒服?我和史迪头也不回地看着窗外那些飞速倒退的险恶山峰,实在是懒得理会他的明知故问。军官又问了我们几句不痛不痒的废话,窗外高低不等的苍山干扰了我们对他的回答。
军官讨了个没趣,反而挺大人大量地不与我们一般见识,拿几个苹果放在我们面前,叮嘱我们把苹果吃掉,起身与另外几位表情沮丧的兄弟闲聊去了。史迪把军官送来的水果拿在手里,左右看了看,说, ——看见了吧?看明白了吧?这就叫软硬兼施,这就是军队的风格,打一巴掌给块糖。
几个小时过后,列车再次进站,我们怎么也无法像起初那样兴奋起来。
列车停靠的是一座令人万分失望的站台,不但空旷,而且灰黯,连个卖食品的小车都没有。
我看着眼前的一片荒凉,连愤怒都懒得了。好在站台不远处的山脊上有几头耕牛,否则我真会猜想这地方没有人烟。小站候车室里空无一人,候车室墙壁外部粉刷了白色涂料,上面用蓝色涂料写满了“谁放火烧山,谁倾家荡产”、“想致富,少生孩子多修路”之类的宣传标语。像候车室一样,站台围墙上也被人写了广告:县城东街出售碎石机,地址和联系电话被十几辆一溜儿排开的军用卡车遮挡了。
军车屁股上笼罩着墨绿色帆布篷,排列得十分整齐。司机们在车前笔直地站着,木偶般表情僵固。兄弟们一个比一个表情黯然地走下车,把行李放在脏兮兮的地上,慵懒地活动着筋骨。宁静小站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到来而喧嚣、沸腾起来。这时,站台对面突然冒出几位黝黑瘦弱的长发姑娘。
姑娘们身穿漂亮的民族服装,长发乌黑亮丽。异族人特有的突兀颧骨和幽深双眼使她们的瘦弱看上去特有骨感,野性诱人。我们打量着她们的时候,一位姑娘也把双手搭在了额头上,向我们张望。兄弟们顿时骚动起来,宁静的站台因为姑娘的张望变得活跃起来。站在我和史迪身边的一位正在与家里通电话的帅气兄弟赶忙关掉手机,朝姑娘挥舞手臂,高声叫喊:嗨,我们是解放军,来这里保卫你们的!
姑娘听到了,羞涩地垂下了头,兄弟们哄然大笑。
史迪说,这小子真他妈贱,咱们还没喊呢,他倒捷足先登了。
那兄弟听见了史迪的话,朝史迪做了鬼脸,说,兄弟,打个赌吧?我可以让那姑娘把上衣脱掉?
史迪说,你牛B,像当兵的。
说着,史迪从口袋里掏出100块钱放在了我的手里。那位兄弟毫不示弱,掏出了两张面值100的人民币,放在了我手上。我替史迪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自己手里,然后把400块钱丢在了地上,用脚踩了个严实。那位兄弟说着“如有反悔,五雷轰顶”跳下站台越过铁轨,昂首阔步朝对面的姑娘走去,边走边用手指梳理着头发。
史迪说,这小子脸皮可真够厚的,看来这200块咱们是输定了。
我说,少数民族女人都很野蛮,听说出门就挎腰刀,没准儿小子还挨砍呢!
就在我们密切关注这位兄弟将采取什么手段赢我们这200块钱的时候,一声巨吼由远处传来: 全体集合,立正——!
“正”字的余音被拉得老长,像是在唱一个被标注了无限延续的乐谱。顺声望去,我发现巨吼是从一位身材特别魁伟、脸也特别黑的军官嘴里传出的。说话间,黑脸已经走到我们面前。我赶忙把脚下的钱捡了起来。已经越轨的兄弟停止前行,转身跑了回来,从地上捡他那200块钱,说,不好意思啊,天灾人祸。
兄弟们逐渐从骚动中安静下来,我想这安静绝非是出于对命令的畏惧,而是为了能够听清黑脸将会在乖戾的口令过后对我们再说些什么,譬如他说:我的伙计们,再过十分钟,你们就可以吃上新鲜牛肉啦!
不料,黑脸关于牛肉只字未提,而是迈着一种十分滑稽的步伐,一溜儿烟奔跑到人群之外。那儿有一位年纪大些的军官巍然屹立,似乎在等待黑脸的到来。果然,黑脸跑到巍峨军官面前抬手敬礼,昂首挺胸向他大声朗诵了什么。我没听清,但我猜无非就是“报告首长怎样怎样”之类。
随即,在黑脸的指挥下,等候已久的木偶们迅速奔上驾驶室,点燃引擎。
军车轰鸣着由“一”字变成“十”字,车屁股对着我们,把我们包围。
黑脸回到我们面前,拿着花名册把我们的名字挨个点了一遍,然后把我们分成若干小组。很幸运,这回我和史迪不但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还被分到同一个小组。黑脸的又一声令下,兄弟们按照组次登上了贴有号码的大屁股军车。站台上只剩下铁路工人了,军车长鸣喇叭,一辆紧接一辆,浩浩荡荡地驶出站台。场面壮观极了,令车上的我们热血沸腾。
一个小时过后,车队路过小镇,再往前就是险峻山谷了。我以为军队就在小镇附近,谁料军车却没有按照我以为的路线行走。而是沿着简陋的公路,向山谷深处开去。仅仅是片刻光景,路上就再也见不到行人和牛群了,军车的速度接近疯狂。起初我和史迪还装作气定神闲,数路边的里程碑。可不出一分钟,我就能看到一个数字模糊的里程碑。每过一个里程碑,我的心就凉下一截。
车队开进了一条绵延起伏的拙劣土路,连里程碑都没了。
我开始感到心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怆充斥着头脑。
或许是晕车的缘故吧,兄弟们全都安静下来,闭着嘴唇、眼睛和脑子,不说不看也不想。
史迪坐在背包上掏出香烟,扔给我一根。车身颠簸得十分厉害,我俩把头凑在一块儿,费好大劲儿才把香烟点燃。一根烟抽完,史迪站了起来,脑袋磨擦着帆布篷,眼睛漠然地注视着后面紧跟的车辆,身体随着车身左右摇摆。军车后面飞扬的尘土中,总有几片枯叶被轮胎带起,打着旋儿飞舞然后又急剧地跌落在地。史迪揪起短发,脑袋撞击着帆布篷,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为什么会感到恶心?
我说,车开得太快,你晕车了。
史迪说,不,我没晕,我很清醒!我感到恶心不是车开得太快,而是这一切变得太快了!我们被骗了!知道吗,刘健,我们被骗了!操,早知道来这种千山鸟迹绝、万径人踪灭的鬼地方,还不如呆在家里忍声吞气!
我说,我倒觉得挺刺激,没准儿咱们要去的地方是个仙乐飘飘的世外桃源。
史迪说,刺激?再弄块黑布把眼睛给蒙上就更刺激了。也许咱们要去的地方是山洞,洞里住着一帮研究细菌或者核武器的科学家。咱们的任务就是整天呆在山洞口,守备里面的科学家。什么他妈的世外桃源啊,连个池塘都没见着。
我说,史迪,心放宽点儿吧,别忘了咱们来到军队并不仅仅是为了服兵役。
史迪说,我知道,咱们有一个伟大的梦想。可这穷山恶水之处,写歌唱给谁听?
我说,当然是唱给解放军了。
史迪说,解放军要是不愿听呢?
我说,我们要对自己有信心。
史迪说,我已经失去信心了。干脆咱们跳车得了,往草丛里一藏,等车队开过之后想个办法跑回家。不愿回家就到国外闯荡天下去。十年八载混出头来,买一辆加长“凯迪拉克”开到学校,带咱们教导主任到海边兜风去。
我说,别沮丧,咱们现在连军队的大门还没进呢,还有希望。《好兵帅克》你看过吧?
史迪说,你想告诉我古代名将色诺芬手里没有一张地图依然踏遍了亚细亚,哥特人没有任何地形上的知识,居然完成了他们的远征。凯撒的军队在遥远北国的时候,他们也没靠任何人的指引就走到了罗马,后来便有了“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名言,对吧?
我说,还有呢,色诺芬率领一万希腊大军跨过鞑靼海峡,深入荒地,解救友军,一路上净是想对他下毒手的敌人。后来色诺芬就根据这些故事写出了著名的《远征记》。
史迪说,还有比色诺芬更牛B的呢。杰克·凯鲁亚克,美国六十年代“垮掉派”的灵魂人物,《在路上》的作者。凯鲁亚克在军队服役的时候,别人都去训练场,他把枪摔在地上藏进图书馆,后来被军队医生用一张网给罩走,在一家疯人院里关了六个多月,以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的名义被军队解雇了。
我说,到时候咱们要是受不住的话,也把枪摔在地上,藏到图书馆去!
史迪说,恐怕他们不会是拿网把咱们罩起来这么简单了。
说完,史迪扯掉胸前的大红花,做了个擦屁股的动作,扔下车去。
军车在山谷里左右冲撞了近两个小时,我们终于没有看到研究细菌或者核武器的山洞,而是看到了大片楼房。军车朝着楼房开去,大老远的,我看到军队的简陋大门上高高悬挂着“欢迎新战友”的巨幅标语,郁闷了一路的心情豁然开朗。且不论这标语是否转达了他们的心声,也不论军队是否会在日后实践自己的诺言,他们对我们到来的重视已经使我们感到舒服。如果把“欢迎”换成“反对”,或者在“欢迎”前面加个“不”,我想我心里面将会更加舒服。那说明军队不仅重视,而且还对我们的到来产生了恐惧。
军车放慢了速度,驶进了大门。门口内侧有两位手持真家伙的士兵在站岗,面无表情地挺着胸膛。门口一侧竖了块警示牌:军事禁区,严禁入内。我想这儿一定是被当过兵包括从未当过兵的人们愈传愈讹的新兵连、新兵集训基地了。门口的士兵向我们敬了个礼,手掌放在帽檐上,一动不动。
史迪嘲笑着站岗士兵那副呆头呆脑的老派动作,挥手向士兵行了个美国大兵式的潇洒军礼。
营区深处一个巨大无比的操场上,军车一辆接一辆地停了下来。我得说,新兵连里的风景很美,高大洁白的桉树随处可见。兄弟们从车厢里跳下,在操场上蹦蹦跳跳。操场旁边站了十几位士兵,傻呆呆地望着我们,仿佛是看到了天外来客。傻呆呆们的不远处是个训练场,里面摆置了五颜六色的运动器械。除木马和单双杠外,其余器械我都是第一次见到。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块一米多高的黑色木板,右上角开了个方洞。我以为是训练军犬的器材,史迪说可能是刑具,有位兄弟说这玩意儿一定是拴马用的。谁都没有料到几天过后,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从那个洞里面钻过去。
一位军官来到我们面前,再次点名然后分组,幸运的是我和史迪又被分在了一起。我俩击掌相庆,拥在一起替对方拍打掉衣服后背上的一路风尘。彼此还没有把衣服上的灰尘拍打干净,操场边那十几位傻呆呆们就迈着整齐的步伐向我们跑了过来。非常扫兴,来到我和史迪面前的是那十几位傻呆呆中间最寒酸的一个家伙。我们上下打量着寒酸,寒酸也上下打量着我们。本来我想主动伸出手臂,与他握握。见他丝毫没这个意思,我就把伸出一半的手插进了裤子袋里,继续打量着他。
寒酸的衣着打扮实在滑稽。小翻领上衣,里面竟然不穿衬衣,裸露着稀疏胸毛和被紫外线照射成黑里透红的胸脯。或许他以为自己的胸脯很野,故意暴露给我们看看,但他实在是装错了蒜。寒酸下身的绿军裤倒挺干净,可是由于磨擦过度和洗晒过多,膝盖部位已经泛黄,陈旧不堪。值得一提的要数他脚上那双崭新的“解放鞋”了,这是寒酸全身上下惟一可以赞美的物品,如果他没忘记穿双袜子的话。
我看着寒酸,祈祷他今天的这身装扮不要在我和史迪的明天出现。寒酸也看着我们,但愿他不是在我们身上看到自己的若干年前。彼此陷入了尴尬之中。
为了打破这难堪场面,我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递了过去,说,要不要来一片,哥们儿?
寒酸很不领情地瞪了我一眼,眼神犀利,并且具有穿透力。
我不寒而栗,心想,╳瞪我干吗呀?难道向他发一片口香糖就算违反纪律了?
我正想着,寒酸弯腰把我们的背包拎了起来,眼睛里似乎还有要我们把身上的乐器也交给他的意思。我们装出不解其意,寒酸也就不再用眼睛勉强,开口说了句话: 我是你们的班长,新兵一连七班。
说完,寒酸两只手拎着我和史迪的两个背包, 大步迈开。
我和史迪跟在他的后面,一路无语。本来应该有话可说,至少寒酸应该问问我们的姓名,可他愣是不言不语地在前面走着。或许他是个有经验的班长,以为我和史迪必定会先与他搭讪,用乖巧话语跟他套套近乎。快到了连队门口的时候,寒酸仿佛是忍不住了,开口问我们叫什么名字。说话的时候,头也不回。
我们当然要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了,因为他忽略了最基本的交际礼貌。
史迪用肩膀顶了我一下,说,刘健,他问你呢?
手里面少了背包,身体十分轻松,那会儿我正陶醉在背后的吉他上,每走一步它就会很舒服地敲击一下我的屁股。我说,哪问我呀,问你的,没看到你现在和他对得最齐吗?
我的话音刚落,寒酸的声音又一次响亮响起:就是问你的,刘健!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说,你不是已经把我的名字喊出来了吗?
寒酸真的很固执,说,我再问一遍,刘健,你叫什么名字?
语调不仅比刚才高了一个八度,而且节奏也快了半拍。
我绕着圈子回答了他的问题,寒酸并没有因此而愤怒,问史迪叫什么名字,依旧是头也不回。
史迪没好气地说,你还没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呢?
史迪话音落下,我看到寒酸的后背微微僵硬了一下,手中拎的那两个随着他行走步幅悠然摇摆的背包,不再像史迪说话前那样有韵律地晃动了。
看得出,他想冲我们发发火, 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忍耐。
第二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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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连队为新兵规定了严格的活动范围,只许在营区活动,不准越雷池一步。
也许他们担心我们会当逃兵,这种担心不是没有根据的——到达军队吃第一顿饭,清淡得难以下咽,当时就有人围着饭桌悄悄商议逃跑计划了。我们七班包括寒酸在内,共有八位兄弟,其中四位已先期到达。
我和史迪在寒酸带领下走进宿舍那天,先期到达的兄弟表示出了最大的热情与友好,感觉就像是遇到了陪罪难友。寒酸把我们引到三张空床铺边,说要去参加个会议,要我们先把床铺整理一下。床铺上写着我和史迪的名字,另一张空床写的名字叫“晏凡”。原来我们早就被军队掌控。
对号入座,我们开始整理床铺。先期到达的兄弟围了过来,特别是自称来自山东的那位,一刻都没闲着,帮我们抻抻床单、卷卷背包绳什么的,令我们心中充满了温暖。同时,我也从他那貌似诚恳的眼神里看到某种期待时隐时现。很遗憾,我们身上除了背包和琴之外,再无他物,能吃的都在路上吃完了。
天将黑时,寒酸步履雄健地走上楼来,要我们给父母写封信,说,告诉父母你们在军队一切都好,请家人不要牵挂。
史迪说,生活还没有正式开始,怎么就能对父母说声挺好呢?
寒酸说,你应该相信军队,军队是个大家庭,我会把你们当亲兄弟一样看待,训练场上除外。
史迪问寒酸什么时候开始训练,寒酸说明天咱们七班战士就到齐了。笨鸟先飞早出林,我打算带领你们提前进入训练。连长有言在先,新兵一连要做新兵营的老大。我的目标是,七班做新兵一连的老大。我要你们每个人都成为训练标兵,还要把你们身上的肌肉锻炼出来。肌肉出来了,站哪儿都威风。
说完这番话,寒酸摆了个健美姿势,向我们展示他的发达肌肉。接连摆了几个阳刚无限的造型之后,寒酸看到我和史迪床铺上很是凌乱,不太高兴地说,你们已经是军人了,军人要有军人的形象,别像个进城民工。被子重新叠一遍,像我那样,有角有棱的,自己看着也舒服。
草莓(没)。
来了一只狼?
杨梅(羊没)。
下了一场大雪?
槟榔(冰狼)。
全被你们猜对了,一张桌子被锯掉了一个角,还剩几个角?
六个角。我来给你们出道题,小明的妈妈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大毛,二儿子叫二毛,三儿子叫几毛?
半天没抢到发言权的大强终于抢先一步:三毛!我也给你们出道题,树上共有十只鸟,被猎人打死一只,还剩几只?
…………
我们仿佛回到了快乐的童年,争先恐后地说着各种各样的傻话。后来山东兄弟要我们唱首歌,我和史迪推辞不过,把《101分》给兄弟们唱了一遍,赞扬之声不绝于口。我们刚唱完,大强说他也会唱歌,家乡戏曲,问史迪能不能给他伴奏。说着大强就哼起了家乡戏曲的开头。
史迪听了一会儿,说,没问题。
大强干咳两声,说,正式开始了?
《画扇面》 天津那个卫城西杨柳儿青伊呀喂 有一位女子名叫翠玲 从小小长到会画画 小佳人十九春,丈夫是南京读书人 哎哟,月儿到了四月半中 四月里天立夏再也无寒风伊呀喂 小佳人阁楼上摆下龙门阵 手拿扇面仔细看 高丽纸白生生 油漆盒子血点红 哎哟,扇面上它干干又净净 八仙桌儿摆在正当中伊呀喂 五色那颜料摆得现成 扇子放在桌面上 想起一座那北京城 哎哟,画在扇面上显显手能 第一幅画出那北京城伊呀喂 北京城来实在是威风 先画京城大宝殿 再画三宫六院和朝廷 哎哟,文武丞相各在西东 二一幅画出俞伯牙伊呀喂 钟子期打柴火不恋功名 白水滔滔何所惧 沉香子劈华山,吴汉杀妻在潼关 哎哟,为救老母王祥卧河冰 三一幅画出破洪州伊呀喂 杨宗保搬兵回到朝中 金兀术摆下天门阵 困住杨六郎来了个元帅穆桂英 哎哟,打败了番贼救出了公公 四一幅画出过雪山伊呀喂 雪山上遇大寒曹家遭了难 天上下来众大仙 吕洞宾是神灵 搭救曹福升了天 哎哟,哭坏了小姐曹玉莲 五一幅画出五端阳伊呀喂 辕门外斩子杨六郎 宗保绑在了杀场上 众家人着了慌,请出千岁佘娘娘 哎哟,穆桂英断了心肠 六一幅画出了赵州桥伊呀喂 画出了赵州桥一座 赵州桥鲁班修 玉石柱子圣人留 哎哟,张果老倒骑毛驴过桥夸口 七一幅画出长坂坡伊呀喂 好一个刘备要把长江过 周瑜设下美人计 大张飞小赵云怀抱太子是真龙 哎哟,乱马营中显出了英雄 八一幅画出水晶宫伊呀喂 来了一位和尚他是唐僧 玄奘西天取真经 猪八戒和沙僧,还有开路的孙悟空 哎哟,一路上遇到九妖十八洞 …………
晏凡比我们晚到一天。他背着行李走进营房的时候,歪戴着作训帽。晏凡模样帅气,目光炯炯,鼻梁高挺,看上去特别有味道。更有味道的是他肩膀上除了背包之外,还背了个绿色画夹。看见晏凡这身打扮,史迪当然要冲上去迎接了。史迪小时候也学过几天画,后来觉得线条与色彩不能完整地表达心中的想法,才玩起了音乐。
史迪接过晏凡的背包,装模作样地朝他伸出手,说,新同志一路上辛苦了!
晏凡好像意识到什么,急忙把帽檐扶正,桀骜不驯地向史迪行了个美国大兵式的军礼,说,保卫边疆无怨无悔。就是这地方太偏僻了,连个公用电话都找不到。
史迪说,现在好多了,两年前班长我来的时候,这边疆还是焦土一片呢。
晏凡赶忙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根,双手递给史迪,说,班长好。
片刻,晏凡看到史迪身上的衣服不但与他的款式相同,而且还是一样地崭新,于是就笑了,说,蒙谁呀,哥们儿贵姓?
史迪向晏凡报了家门。晏凡问我贵姓。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史迪抢先说,姓刘,叫流氓。
晏凡说,客气,谁跟谁啊,都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不过,看上去挺有流氓气质的。
山东兄弟也朝我们走了过来,趿着鞋,边走边说,既来之,则安之,抱怨之,挨揍之。
我查过字典,流氓本不是贬义词,是指无业人员。只有在前面加个“耍”或在后面加上“团伙”,才为品行恶劣之意。
晏凡说,说得不错,经验之谈吧?
史迪把山东兄弟向晏凡做了介绍,说,这位是山东兄弟,新兵一连二排七班最牛B的一位战士,会写诗,是个诗人。
山东兄弟赶忙推辞,指着我和史迪,说,不敢当,这两位才是新兵一连二排七班最牛B的战士,会弹琴,摇滚歌手。纯粹的喜悦,你能拯救自己的惟一办法就是歌唱。
晏凡说,呵,过瘾,这是军队吗?我怎么感觉跟进了“艺术村”似的?
说着,晏凡从背包里掏出牛肉干,还有几听易拉罐啤酒,挨个向兄弟们扔去。
史迪指着晏凡的画板,问晏凡,玩儿国画还是油画?
晏凡说,学的是国画专业,目前主要是画油画,40岁后不出名就改国画。
史迪说,要我说,40岁后不出名你就别改了,像梵高那样卧在金黄色的麦田里,朝肋骨上放一枪。你的画立马就值钱了,立马你就名扬天下。
山东兄弟说,我赞同史迪的观点。人生就像是一颗炸弹,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声不响地进了坟墓。
史迪说,那是哑弹。中国有这么多炸弹,几颗哑弹在所难免。
晏凡说,你恰恰说反了。中国有这么多哑弹,难免有几颗炸弹。管它什么弹呢,鸡蛋、混蛋、操蛋、恐龙蛋、王八蛋,反正我得慢慢往下活。
山东兄弟说,言之有理。坚强地活下去。德国诗人里尔克说过,挺住,意味着一切。其实人生也是一座桥梁,我们在人间降临就是为了从这座桥上通过,到彼岸去。而彼岸又是虚无的,本不存在。所以说,路过这座桥的时候,你建立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这座桥上经历过什么,重要的是经历。
晏凡笑了,说,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像个哲学家?孔子后代吧?
说完,晏凡从画夹里抽出几幅油画,要兄弟们过目。史迪仔细揣摩着一幅非常“印象派”的名为《瓷器》的油画。揣摩了好大一会儿,故作高深地指出这幅画整体感觉还凑合,就是色彩搭配欠妥。底色太阴,致使整幅画的格调隐晦,如果能在瓷器碎片部分多抹点儿白色,就完美了。当然啦,一点点愚见而已。
不料,晏凡一点儿都不买史迪的账,说,玩音乐我不如你,可关于色彩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史迪与晏凡争辩起来,大强则一声不吭在旁边抱幅具象的女人体看了个入迷。后来史迪辩不过晏凡,只好拍拍大强的肩膀,转移话题,说,大强,你想把她看活啊?
大强从画中醒过神来,问晏凡,你画的是谁啊?
晏凡说,这幅女人体的模特是我女朋友。
大强说,怪不得,有板有眼的。
七班兄弟全部到达的那天晚上,班长把我们召集在一起,开班务会。
我们围在班长身边坐下,班长要求我们把双手放在腿上。我们觉得这个动作别扭无比,班长却一再坚持。说军人要有军人的形象。站如松,坐如钟。觉得别扭?过几天训练正式开始之后,还有更别扭的动作要别扭你们呢。会议开始前,班长首先做了自我介绍,说他是湖南后裔的四川人。随后,彼此已经十分熟悉了的兄弟们在班长的指令下,又做了多余的自我介绍,还跟什么似的握了握手。
会议正式开始前,班长说要我们先唱首歌,说,开会还有开饭之前,都要先唱首歌,这是军队的规定。
我顿时兴奋起来。真没想到,军队竟然有这种规定,英雄有用武之地了!
今后我们可以给军队写歌了,关于开会或者开饭,没准儿就能因此荣立功勋。
班长问我们,有没有哪位同志愿意主动站起来,起个头,带领大家唱首歌?
我和史迪同时站了起来。班长的表情很是惊讶,说,一个,一个就够了,刘健坐下。史迪同志,你给战友们起个头?
史迪酝酿一下情绪,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预备,起!
班长立即挥手,说,停!
兄弟们诧讶地望着班长。
班长说,重新开始,唱革命歌曲。
史迪再次起了个头: ——烽烟滚滚唱英雄,预备,起!
班长再次叫了停。史迪有些不大高兴了,说,到底什么样的歌曲才算是革命歌曲?《王二小放牛》还是《关东军耍大刀》?《国际歌》和《英雄赞》本来就是革命歌曲嘛。
班长没有与史迪争辩,让史迪坐下。
史迪尴尬地坐下,班长站了起来,大指挥家似的伸出双臂: 学习雷锋好榜样,预备,起!
兄弟们纷纷跟唱。第一段还没唱完,只剩下班长独自一人引吭高唱了。曲高和寡,但班长仍用令人钦佩的毅力坚持把这首歌完整地唱了一遍。唱完之后,班长问我们,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唱?
忘词儿了!兄弟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开会实在是件令人不愉快的事。班长唾沫星儿满天飞,喋喋不休地讲着。看样子挺需要力气的,脖子里的毛细血管都隆了起来,而我们却听不出个中三味。兄弟们坐在旁边,脸上挂着昏昏欲睡的表情。班长看出了我们的心思,于是就结束了他的演说,要我们谈一下各自的入伍动机。
兄弟们慷慨陈词,说到动情处还打出强有力的手势表示着重。
轮到我发言,我说,为了一个光荣梦想。
班长点了点头,并没有追问我那个光荣梦想的具体内容。
到史迪发言的时候,他开起了玩笑,说,家里穷,来军队混口饭吃。
班长说,不行,再谈一次。
史迪说,家里富,来军队找苦吃。
班长说,也不行,再谈一次。
史迪说,家里不富不穷,来军队混口苦饭吃?
班长有些愤怒,说,你能不能正经点儿?这是班务会,不是你耍嘴皮子的地方。
史迪怏怏不快,说,在家呆腻味了,想换个生活环境,于是就来到军队。我认为,丰富多彩的军旅生活必将令我的青春散发光芒,并且会对我的成长产生深远的积极影响。这回总可以了吧?
兄弟们挨个儿谈了入伍动机,班长做了总结,说,同志们说得都不错。看待问题和回答问题都很有水平,比我们那茬兵强多了。希望你们充分地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在军队这片广阔天地里建功立业,解散。
解散后,离规定的休息时间还有近一个小时的光景。我洗完了澡,正躺在床上抽烟,班长走了过来。我给他抽了根烟,还毕恭毕敬地给他点火。我想我得装出尊重他的样子才行,免得日后他在训练场上别扭我。
班长叼着香烟,指了指靠在床头的吉他,问,什么牌的?
史迪在一边插嘴说,进口货,说了恐怕你还是一样不知道。
班长说,我还以为是“红棉”牌呢,吉他我也懂弹的哟。
史迪说,还真看不出来。
我拉开琴袋,把吉他掏出来递给班长。兄弟们也围了过来。
班长毫不客气,嘿嘿笑着把吉他抱在怀里。我从口袋里掏出拨片问他是否需要,班长说用手指弹,没用你那东西的习惯。我想也是,买块拨片要费好几块钱呢。班长左手笨拙地按了个最简单的EM指法,右手杂乱无章地抠出了最基本的四分之四拍分解和弦。食指还未卡准,前奏的过渡旋律还未到位,他便张开了大嘴: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
音乐面前他不是我班长。我注视着班长按弦的手指,起初他似乎还镇静自若。一小节还未唱完,我发觉班长的声调变了,滥用颤音。一个和弦按错之后,班长的大腿开始抖动,并且逐步升级。棱角分明的脸也红了,红扑扑的,挺可爱。
眼看就要出丑,我赶忙鼓掌为他解围。兄弟们见状,纷纷鼓掌。
班长就势停住,嘿嘿笑着,说,好长时间不弹,不好意思,好长时间不弹啦。
史迪终于找到了奚落班长的最佳时机,说,什么好长时间不弹啦,我看你根本就不会弹琴。
班长没有理会史迪的嘲弄,把琴递给我,说,刘健,来,给同志们来一首!
史迪说,什么同志们来一首,真难听,说声“请教”多爽快。
我接过吉他,史迪起身去拿他的贝司,被班长阻止了,说,你的琴就别拿了,我听刘健一人弹就够了。
史迪说,我们的歌曲是两人合写的,刘健只会弹琴,不会唱歌。
班长说,你那把琴就别拿了!他弹你唱。
我抱着吉他,弹出了《红领巾》的旋律。史迪带着对班长的怒气,开口歌唱:《红领巾》 我们走在大路上 红领巾在胸前飘扬 路边的阳光很明亮 路边的鸟儿在飞翔 小鸟小鸟告诉我 红领巾代表着什么 小鸟说红领巾是革命红旗的一角 小鸟说红领巾是烈士前辈的衣裳 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 让我们荡起双桨 红领巾迎着波浪 让我们长出翅膀 像小鸟一样自由飞翔 我们嘴里含着棒棒糖 心中的迷惑让我们悲伤 书上说这个时代很美 为什么老师说这个时代很脏 红领巾红领巾请你告诉我老师与课本谁在说谎 红领巾说她只是革命红旗的一角 红领巾说她只是烈士前辈的衣裳 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 让我们荡起双浆 红领巾系在手上 让我们长出翅膀 飞到一个没有学校的地方 …………
看着我左手魔术般的指法变换和右手大起伏的扫弦动作,班长的腿不再像刚才抖得那么厉害了。
一首歌唱完,史迪问班长他唱得怎么样,班长说他最喜欢听的是吉他独奏曲,问我会不会弹著名的古典名曲《爱的罗曼斯》。史迪抢先说他再也没有比弹独奏曲更拿手的好戏了。
说着,史迪从我手里夺过琴,丁冬冬、丁冬冬地拨响了琴弦,边弹边问班长:像不像?
班长说,是的是的,就是这种味道哩。
班长把双臂交叉,跟着史迪弹奏的节拍把脑袋微微摇晃,后来眼睛也闭上了,一副陶醉于音乐之中的模样。到了乐曲的高潮部分,史迪诡笑着改变了旋律走向,加进《老鹰之歌》片段。班长竟然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双眼微闭,如痴如醉。晏凡在一旁朝史迪喊了声:跑调啦。
兄弟们哄然大笑,班长只好跟着我们一起笑了起来,笑得很是尴尬。
或许是因为出了口恶气的缘故吧,史迪显得兴奋,在身上擦了擦手指,把琴弦快速拨动,阴阳怪气地喊叫出那首他最喜欢的《oe》。26个字母还没唱完,熄灯号声嘹亮响起,班长当即挥手高喊: 停!
史迪不太情愿地停了下来,说,唱完不行?
班长说,不行!
史迪无奈地摇摇头,说,有病!
班长说,你说谁?
史迪说,说谁怎么了?唱完这首歌难道天就会塌下来?
班长说,我说不行就不行!王八还有个鳖规矩呢,何况这是军队。
史迪说,真是没文化,哪能打这样的比喻呢,谁是王八谁是鳖?
班长火了,指着史迪,说,你给我闭嘴!你有文化?有文化你就不来当兵而是考大学去了!
史迪说,嗨,我操,大学?免学费我还得考虑要不要去那儿呆呢。我这人特别忧国忧民,满腔精忠报国的豪情壮志。保卫祖国,光荣神圣啊。
班长说,保卫祖国?我看你是想要祖国保护你!嘴巴干净点儿!军装还没暖热就想跳。
你给我注意点儿,不要把你在家乡养成的臭毛病带进军队,今后你给我注意点儿!
史迪说,注意什么呀?穿鞋不穿袜子?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班长,他猛地站了起来。
史迪毫不示弱,也站了起来。
班长立即伸手去揪史迪的衣领,一副要动手打人的样子。
史迪顺势退了一步,班长抓了个空。
史迪说,想打架是吧?
班长说,我就是要揍你,怎么样?
如果他们两个真的打了起来,史迪肯定不是班长的对手。尽管他们身高不相上下,但史迪的肌肉却不像班长那样发达。我赶忙站了起来,站在史迪身边,高声吆喝:同志们快来看呀,解放军不打骂俘虏,改打新兵了!
班长愈加地气愤,说,你们这两个臭小子,今天非教训你们一顿不可!
说着班长就冲到了我们面前,晏凡阻止了班长的进攻,然后把史迪拉到了一边。
史迪悻悻地挣扎着,说,让他动手吧,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嗨,我操!弹会儿琴就要打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军队,他妈的纳粹当年还教犹太人唱歌呢!
班长对晏凡说,这小子能说会道,我说不过他,弹琴没什么错,但……
史迪及时地打断了班长的话,说,没错还动手打人,有错非拿机枪扫射不可!
班长的脸给憋红了,说,你,你,你他妈的!
说完,再次朝我们冲了过来,晏凡赶忙把班长抱住了,说,一人少说一句吧。不弹就不弹呗,都这么大火气干吗呀。史迪你实在是太过分了,这么大的军官你也敢顶撞。
班长随即把愤怒的目光射向晏凡,他巧妙地躲避了。
第二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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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七班兄弟私下里一致决定:换班长!
这个设想最初是由史迪提出的。那天晚上晏凡去服务社买来啤酒拎到宿舍。几瓶啤酒下肚,史迪说出了换班长的想法。说是要我们七班兄弟向连长联名上书,逼班长退位,换个新的。理由是现任班长素质低下,文化品位与思想格调都与我们相差甚远。
兄弟们群情激昂地随声附和起来,山东兄弟把笔和纸都拿了出来,却被晏凡阻止。
晏凡说,这是一个没有可能成为可能的想法。如果我们真的公车上书了,结果很可能与“戊戌六君子”的命运相似。别忘了,官官相护,天下是属于他们的。
大强在旁边嘀咕起来,说,晏凡你怕什么,老祖宗舍得一身剐都要把皇帝拉下马,你怕什么?
山东兄弟说,团结就是力量。一排那几个广东、福建还有海南岛来的南蛮子已经结拜为兄弟,联手对付班长了。
大强说,干脆咱们也结拜为兄弟吧?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过几天就要开始训练了,班长要是再怎么咱们的话,大家一起上……
这时,班长走上了楼,山东兄弟一改刚才的积极态度,不敢吱声了。
我和史迪、晏凡还有大强,拎着酒瓶把阵地转移到了操场。
晏凡是个非常好玩儿的家伙,不仅模样英俊,而且智慧。
我和史迪差点儿跟班长打起来的那天晚上,他不但体面地阻止了战斗的发生,而且还在事后劝史迪向班长低头认错。史迪不肯,晏凡说眼下咱们正在他的管辖之下,正所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来日方长,待我们在军队混出头之后,再收拾他也不迟。装装孙子吧,免得班长怀恨在心,先找机会把咱们收拾了。当时大强也劝史迪向班长认个错,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能大能小是条龙!史迪对大强说,瞎掰什么呀,要我向他认错,这不可能!大丈夫宁折不弯,何况我现在的身份是军人呢?
晏凡不再勉强史迪,找到班长,替史迪认了个错,请班长原谅新战士的年轻气盛。班长倒也来得爽快,对晏凡说和我们的冲突他负有主要责任。因为你们新战士大都是第一次离开家乡出门远行,在家里都是妈妈的宝贝儿子,娇生惯养,做事情往往不去考虑太多,比较任性。到军队后一下子难以适应军队令行禁止的生活,这是可以理解的。从社会青年到革命军人的转变需要一个过程,你们的平民思维需要慢慢地加以引导然后扭转,不是靠打骂所能解决的事情。再说了,打骂新兵是《条令条例》中严格禁止的,你们完全可以向上级起诉我。
刚才我太冲动了,这与我近段时间心里面不太舒服有关,因为我家里出了点儿麻烦的事情。
还好,没酿成大错,你也替我向史迪他们道个歉吧……晚上熄灯过后,班长打着手电筒走到我和史迪面前,低声检讨了自己,说不该粗暴对待新战士,请原谅。我躺在床上,听见史迪声音洪亮地说,道什么歉啊,我这人特健忘。不过,你弹琴的技术的确不行,有空我教你弹琴,包教包会,学费全免……
一捆啤酒很快就喝光了,空空的啤酒瓶东倒西歪在操场上,我们都有了微微醉意。
史迪去服务社又拎了几瓶啤酒到操场,然后就用啤酒瓶顶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晏凡看见了,说,摆这么酷的造型,跟“思想者”似的,想什么呢?
史迪望着圆月高悬,略带忧伤地说,想家了。
大强听见了,说,我也想奶奶了。
说着大强从地上抓起酒瓶,一饮而尽。
史迪在月光下揉起了脸,说,刘健,给家里写封信吧?咱们不先寄封信回去,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地址?千万不能跟家里失去联系。暂时咱们还能撑着,带来的钱花光了怎么办?每个月的津贴费刚他妈42RMB,连抽烟都不够。42美元倒还凑合。
我说,你打算在信上和家里说些什么呢?
史迪说,一日三餐的菜谱。
我说,自取其辱。不在军队混出点儿名堂,我绝不会跟家人联系。
大强打起了酒嗝,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对奶奶的思念之情,说,奶奶这时候应该睡着了。
晏凡说,没准儿正对着月亮想你呢。人老了,睡的觉少了,想的事儿就多了。
大强问晏凡,你想家吗?
晏凡说,习惯了。当兵前我是个流浪汉,四海为家。
大强大为惊讶,说,你是个流浪汉?
我也感到了惊奇,问晏凡,真的吗?
晏凡说,别提了,往事不堪回首。
大强说,说说吧,就当是给我们讲故事了。
晏凡说,你们知道吗,穿这身军装之前的那些岁月里,我就像一枚面值一分的硬币。尽管我也兢兢业业地发光发热,做一分钱该做的事情,可人们总是忽视甚至作践我的卑微面值。起初我一个劲儿地诅咒什么,后来就不再这样了。
大强迫切地问,后来怎么了?
晏凡说,给你们从头说起吧—— 一切的不公道是从我把书包送给学校门口开杂货店的老太婆装小鸡之后,社会才开始了对我无休止的馈赠。直到现在,我仍忍不住向某些为人师表者发出鲁迅先生那句被用俗了的名言:救救孩子!晏凡之所以没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这归功于“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言传身教。同样的道理,倘若我沦为阶下囚,亦为如此。那工程师竟然做出了叫高二(6)班的高茜同学到医院堕胎的好事!我无法想象他采用了什么卑劣手段以及他在干这禽兽勾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态,高茜比他女儿还小一岁呢。但我得说,工程师的先下手为强不仅使一位少女在心灵上蒙受了巨大的、永远都无法愈合的创伤,而且还使她失去了我这个很有可能精心呵护她一辈子的男生。
高茜跟我借钱那天,我问她干什么。她说想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后来改口说买发夹。可能是她话出口的瞬间想起了我曾经买过那本小说。我说发夹要200块钱?狼来了!她啜啜泣泣道出真相。我说高茜你他妈前卫啊。她说这事儿不能怪老师,是我自投罗网,你揍我一顿吧。如果揍一顿能叫她回到被工程师占领之前的纯洁状态,我会这么做。我掏出口袋里仅剩的打算买烟的四块钱给她买了两包话梅,回家撬了老爸的抽屉。我这种举措只能说明本人对妇女的关怀与爱护,决不代表对那位工程师的宽容。我曾想过这辈子非高茜不娶,可从此以后我的心就凉了、死了。对学校这个是非之地的厌恶,与日俱增。很想炸掉它又担心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于是便寄希望于洪水、地震、战争之类的天灾人祸,并为坐在教室里的所有漂亮女生担忧。我很想在教室门口挂个不停旋转的灯柱,或者是大红灯笼高高挂。后来想想算了,不用挂这些东西大家就已经明白了。
尽管现实残酷,但那段时间我仍旧是努力学习。我想考上大学做个高官,然后下一道命令,把全国各地的学校都给废掉,改成养猪场。可学习成绩却每况愈下,直至倒数十名之内。我不说你们也该知道,倒数十名的学生在教室里连个黑板擦都不如。坐在前排的那些每次都考90多分的同学老是变着花样用知识羞辱我。有次忘记是为什么了,我把班上成绩最好的那位同学狠揍了一顿,打倒在地,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小子鼻子里鲜血直流,脸上开了酱油铺。我背着书包逃出了学校,边跑边发誓,今生永不再靠近学校大门,见学校我就绕路走。在学校门口,刚好碰到杂货店的老太婆怀抱十几只小鸡到我们操场喂食。小鸡挣扎着从她怀里跌飞到地。老太婆弯着腰艰难地追赶。我跑到老太婆身边,说,奶奶,我送你个鸡笼。
我抱着课本去了学校门口的餐馆。刚好,老板娘正为她儿子四处找便纸擦屁股。我慷而慨之,把课本成人之美,说,足够你擦一年。就这样,我从社会主义接班人成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待业青年。
待业在家本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是养精蓄锐,等待时机浮出水面,但我实在是无法忍受爸妈的唠唠叨叨。出于孝道,我求助几个朋友帮忙给找点事儿做。不几日,一位朋友要我去一家国营卫生筷厂干轧板的活儿,我当即就去了那里。为了跟工人兄弟打成一片,我住到了工厂宿舍,每天晚上跟师傅凑一块儿抽烟喝酒谈女人。干了两个月,造筷子没学会,倒学会不少干坏事儿的本领。两个月后,又一位朋友在运输公司帮我找了份工作,我立即就跟工人师傅告别了。本来我就觉得工厂那沉重又呆板的工作方式和隆隆的机器轰鸣对年仅16岁的我来说,是一种极不人道的身心摧残。我好歹也算是祖国的花蕾、八九点钟的太阳啊。
在运输公司,我被安排到一辆载重12吨的加长“东风”上,跟着一位姓陈的老司机跑长途。
我的工作是趁中途停车吃饭的当儿,把车身的一路风尘冲洗干净。还有就是车子上路的时候,帮全神贯注驾驶汽车的陈师傅点根烟、加杯茶水什么的。挺轻松自在,全国各地到处跑。
陈师傅是个好人,特别厚道,他总是尽量为我减少劳动机会。逢到宽阔路段,我还可以在他的教导下摸摸方向盘。月底不出车,保养车辆,我用加力棒帮助陈师傅扭下轮胎钢圈上那几颗特大号螺丝,朝车轮轴承里打些黄油。这活儿很累,六个轮胎保养完毕我手臂酸得无法擦汗。有次干得正起劲儿,加力棒滑脱,惯性使我一头撞向车厢。额头上撞出一个大红包,肿了两个礼拜。回家爸爸妈妈问我怎么回事儿,我回答说跟人打架了。
我父母皆为商贩。每天朝出暮归,靠磨破嘴皮挣回的百把块钱,省吃俭用地支撑着家庭开支。其实我家的家庭开支主要是我和妹妹的学费。现在的学费挺贵,我不说你们也清楚是个什么价钱。我爸粗略算过,从幼儿园大班念到大学毕业,至少要十万块钱。十万块不是十块。所以,为了孩子的前途,我的父母拼命地挣钱。尽管我家的每一分钱都是按商业原理赚取,但全国各族人民仍旧说无奸不商。弄得我们一家人在这个社会上活得没丁点儿地位可言。读初中那年,爸妈在繁华商业区租赁了两间门面批发服装。商业区太吵太乱,我们的家就没有从郊区搬到那儿住。每天中午,妈妈骑车三四公里,回家给我和妹妹烧饭。有天中午,都快两点了,还不见妈妈回家。我和妹妹也不知道为什么打了起来,妹妹坐在厨房里捂着脸哭。一会儿,妈妈回来了,红着脸向我们解释说工商局收管理费,高得离谱,再加上有两位刚结婚的新人想买衣服,所以回来晚了一些。我觉得开展斗争的时机到了,声色俱厉地质问妈妈: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儿子?我从未见过置亲生儿子学业于不顾的母亲!别人家的爸爸妈妈惟恐孩子吃不好、学不好,你们倒好,挣钱挣晕了!到底是钱重要还是孩子的前途重要?!妈妈好像是感到了懊悔,眼里噙着泪花,满怀歉意地看着我,说,孩子,妈错了。可你知道吗,为了能给你们撵点儿时间,我一泡尿从中午憋到现在……
晏凡叹着气歇了下来。史迪躺在草地上,不住地窃笑。
大强倒是沉重起来,说,晏凡,咱们俩的遭遇差不多呀。
晏凡说,是吗?其实咱们几个的遭遇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只不过是表现和接受的形式不同罢了。譬如史迪说家在他心目中只是个抽象的温暖概念,一旦具体到某个人身上就不寒而栗。还有刘健,他说为了留一头长发,不知被老爹揍了多少个死去活来,头发誓死不剪,除非连头一起剪掉。
大强问起了我的从前,我反问大强刚才为什么说他跟晏凡的遭遇相差无几。
大强说,因为我是个孤儿。也给你们从头说起吧—— 起初我并不孤,只是家里比较穷。我刚学会吃奶那年,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了收音机,就我家没有。我娘整天抱怨我爹没能耐。爹为了给娘挣一台收音机,跟乡亲们一起去了西部,钻到离地面几十米深的煤矿里挖煤换钱。后来煤矿塌方,我爹被埋在了下面,再也没上来。
我爹被砸死的噩耗传来,我娘她也不怎么悲痛。她把我爹在家时穿过的衣服刚下葬没几天,就开始和本村的一个未婚青年通奸。半年之后事情败露,被我奶奶发现了。一天晚上,我睡着了,我娘她就把我放在奶奶的床上,跟村里那男青年私奔了。至今都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有人说他们去了新疆,有人说他们去了贵州,还有人说就在本地见过他们。我娘走后,我这条命就靠体弱多病的奶奶喂养了。每当我闹着吃奶的时候,奶奶就撩起衣襟,将她干瘪的乳头塞进我嘴里,哄哄我。等我不哭了,她再嚼点儿面馍喂我。有时候奶奶也会用卖鸡蛋的钱,给我买包便宜的奶粉。
我和奶奶相依为命到9岁那年,父亲的祭日到了,奶奶去给父亲上香。上完了香,奶奶在爷爷的坟头捡到一枚宋代铜币。卖给文物贩子,卖了80多块钱。奶奶拿这笔钱给我交了小学一年级学费。我上学了。在学校我不如在家里好过,比我年龄小的学生都敢嘲笑我、侮辱我,见我就唱“没妈的孩子像块宝”。发新书那天,奶奶给我做了个花书包,还揭下墙上贴的年画,给我的新书包了个很好看的书皮。谁知到学校后,我的花书包被一帮娃子抢走,奶奶给我包的新书皮被他们扯下,包在了自己的书上,新书内瓤被他们撕下,叠成“四角板”赌博用了。从此我就再没念过书,咬着草根在山坡放羊到18岁……
次日,史迪向我吐露内情。其实晏凡是个高干子弟。他老爷子在京城做官,妈妈在银行上班,并不是如他所说的什么批发服装。昨晚上晏凡关于他的从前及身世的谈话全是谎言,即兴瞎编的,逗我们开心而已,担心自己的少爷身份会在兄弟之间造成距离。晏凡会画画倒是真的,从小他就喜欢画画,并且画得颇具灵性。由于他老爷子家教严厉,用他自己的话说就跟狱监似的。所以,晏凡很少进家,整天背着画板到处游荡。公园、医院、澡塘子、地下通道、火车站候车室什么的,他都睡过。
16岁那年,晏凡觉得课本上的知识特别没劲,学会了没什么用处,学不会还要挨骂。于是就主动退学,盗窃了自家的5000多块钱,孑身一人去了广州美术学院学画画。两年后,晏凡在广州的一家电影院看了一部电影,名字叫《泰坦尼克号》,深受感染。从电影院回到学校,晏凡办理了肄业手续。像影片中的画家杰克那样,将双手插进瘪瘪的口袋,背着画板吹着口哨在广州街头游荡。白天他在地下通道里给行人画像赚口饭钱,晚上就在广州街头的墙壁上四处涂鸦,后来被城管人员抓获送进公安局,以破坏公共环境的罪名在收容所里拘留了一个星期。释放那天,走出公安局的大门,晏凡忽然对自己的流浪生涯感到了焦虑,他决定改变自己的生活。想来想去,他想起了当兵,决定背着画板到军队碰碰运气。
于是他又返回公安局,向警察叔叔借了路费,回到家乡报名参军。
第二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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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开训前一天,也是连长“理发通牒”的最后期限。
连队兄弟的头发大都理了个遍。晏凡也剪了“小平头”,帅气模样并没有因为发型的改变而丢失,反而多了点儿正人君子的味道,看上去挺像当年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就是为了跟晏凡赌几瓶啤酒的缘故,我和史迪还在勉强耗着,一推再推。说实在的,我们俩谁都不愿再理一次头发,因为来军队之前我们已经理过一次了。况且理发班长的技术生硬,理出的平
头跟狗啃的似的,凸凹不平。
下午,班长又来催我们理发了。我和史迪赶忙开溜,却被班长抓住了胳膊。
班长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把我们押进澡房,负责理发的班长正手持剃刀等候我们光临。锋利剃刀面前,我不敢再有过激行为,眼睁睁地看着挺好看的头发被理发班长带着堕胎医生一样幸灾乐祸的表情,破坏性地修理一遍。完了以后,我去照“军容镜”。狗嘴里果然没吐出象牙,像是长了满头疮癣,奇丑无比。根本不是《条令条例》里面规定的“刚健型”。于是我就给理发班长甩了根香烟,要他给我理个光头,一了百了。
几分钟光景,他就把我的头发剃了个精光。我抚摸着光溜溜的头皮,想这破天荒的形象在兄弟们中间应该具有一定的号召力、影响力和震慑力。史迪看见我的光头,拍起了巴掌,说,嗨,我操,酷毙了!班长,待会儿您也给我剃干净吧,刘健一个人光头看上去挺孤独的,影响团结。
理发班长也成全了史迪的想法,我们俩抚摸着光头傻笑着回到排房。兄弟们围绕我们的光头,议论纷纷。
山东兄弟说,刘健你理了光头看上去像个抗日将领。
史迪问山东兄弟,我像什么?
大强说,我看你像个强奸犯。
史迪说,咱们班长才像强奸犯呢……
这本是句玩笑,可竟然成了班长明天的谶言。
训练正式开始了,轻松随之离我们远去,毕竟军队不是用来修身养性的避暑山庄。
那几天里,我们总算尝到了服役的苦头。天刚蒙蒙亮,急促哨音响起,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从床上爬起来,打好背包冲到楼下集合。慌乱中把衣服和鞋子穿反是常有的事情。最尴尬的是把裤子往头上套的那份狼狈不堪,脑袋插进去怎么都找不到出口。那时候我们还没学会穿衣服睡觉,否则就可以自信从容地下楼了。
楼下,连长一声令下,兄弟们以连队为起点,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狂奔,8公里轻装越野,一米都不能少。路上,把水壶、挎包和口缸跑丢是完全正常的事情。好在路上没什么人,在哪儿弄丢到哪儿找就是了。那时我们还没学会把口缸和水壶挂在一起,否则,奔跑起来就会有悦耳的金属撞击声在我们腰间响起,一步两声响,节奏准得出奇。
首次进行8公里越野的那天早晨,也是我们第一次走出连队大门。营区之外的新鲜景致令兄弟们兴奋无比。我们像脱缰的野马,一路狂奔。运气好的兄弟还看见了山鸡拖着长长的尾巴从灌木丛里穿梭而过。中途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盼望驻地姑娘们为我们递上毛巾、开水或者野果的家伙,绝不止我一个。返回的路上,最初的那股狂野不见了。兄弟们全都焉了,气喘嘘嘘、大汗淋漓、摇摇曳曳、面目全非。再也没人愿意和连长的自行车赛跑。每隔一会儿,就会有一位实在撑不下去的兄弟晕倒在地。每倒下一个,班长们都会先观察片刻,然后根据训练开始之前的表现给予不同程度的赦免。
首次越野,大强拼命挺完了全程,我和史迪还有晏凡却没有像大强那样例外。
晏凡晕倒了,班长让他坐在背包上,原地休息了十分钟。我和史迪的性情班长早有所知。所以,当我倒下,班长掐着我的人中把我从地上拉起,取下我身上的背包命令我继续奔跑。史迪可就惨了,他晕倒在地之后不仅没有获得宽赦,还被班长踢了几脚。班长边踢边说,起来,小子你别装了!
史迪死活都不肯再往前跑了。班长把史迪从地上拽起,用力地推着他的后背。
在班长的驱动下,史迪半闭着眼睛,机械地迈着脚步继续向前奔跑,连说话与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早操归来,我们通常会光着膀子绕着院子里的桉树转上几圈,缓解长途奔跑对身体造成的强烈不适。每当此时,晨曦就会透过桉树枝叶的间隙,打在我们汗淋淋的身上。阳光照耀下,我们的身上像是涂了油彩,明晃晃地亮。汗水被山间的新鲜空气吻干了,兄弟们回到楼上,像一丝不苟的泥瓦匠人般折叠棉被。
我和史迪、晏凡则与他们不同。我们没有虐待棉花的欲望。通常,我们会在阳台上静静地趴上一会儿,眺望着旭日东升,悠然自在地抽根烟或者大声地咳嗽,然后朝远方喷射一口浓痰。因为兄弟们叠棉被的时候,宿舍里正充满着腥臊的男人体味。值班兄弟下楼打扫卫生了,把树叶汇集在一起点燃。袅袅烟雾缓缓升腾,瞬间就蔓延在了整个营院。我们趴在阳台上,吮吸着桉树叶燃烧过后放射出的刺鼻清香,畅想未来。
垃圾彻底燃烧,清香里开始出现恶臭的时候,我们回到宿舍,以最快的速度叠好被子再把床单拉扯平整。床单上有遗精痕迹的时候,我们就把它翻个面,晚上睡觉的时候再翻过来。否则那将成为兄弟们无聊时刻的谈资与取笑的把柄,尽管他们也会像我们一样遗精,所不同的只是他们把精液遗落在内裤上罢了。我和史迪还有晏凡,三个无一例外地保留着在家养成的裸睡习惯。尤其是史迪,袜子不脱就闭不上眼。
忙完例行的一切,我们会再次趴在阳台上,观看走廊里撅着屁股洗脸刷牙的兄弟。有几个兄弟洗脸的时候嘴巴里总是“噗噗”作响,还有几个兄弟总是把牙齿刷得跟拉锯似的。我和史迪从来都是隔那么两三天才刷一次牙,平常都是含口水在口腔里撞击几下完事。我们一致认为过于清洁的卫生习惯对牙齿并没什么好处,同时也忍不住为那些早晚各刷一次牙的兄弟们担心:如果你们的牙齿坏了,一定是刷烂的!
早饭号角响起,每当此时,总会有漱口未完的兄弟用毛巾飞快地抹掉嘴巴上的牙膏沫,跑下楼去。其间不乏故意将额头的短发用水打湿,梳理成刺猬状,以示精练。饭堂前,连长会即兴指定一名士兵指挥我们歌唱。在士兵那杂乱无章的指挥下,我们咿咿呀呀地唱出《团结就是力量》、《战友之歌》之类旋律高亢但填词老掉牙的歌曲。这些歌曲是我们刚刚学会的,刚学会我就开始厌倦了。
我和史迪从没有被连长即兴指定过。如果由我们指挥歌唱,我们一定会带领兄弟们唱点别的什么。晏凡倒是被连长指定过一次。那天他起了个《祝你平安》的头儿,“你的心情,现在好吗?”还没有从他嘴里全部吐出,就被连长的臭骂压住了。从此,连长就再也没给他过指挥的权力。
上午和下午,我们在操场上训练一些在兄弟们看来不但毫无意义,而且还有些无聊和装腔作势的队列动作。正步、齐步、蹲下、起立……班长却说这是关系到解放军形象的大事,新兵的必修科目,绝不可敷衍了事。值得庆幸的是队列训练时有空子可钻。譬如实在是站累了,可以装出“尿急”、“腿抽筋”之类的假象到场外休息一会儿,最令我们畏惧的是晚上的体能训练。
第一次听班长说起“体能训练”,兄弟们都有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谁知到最后才明白,所谓的“体能训练”不过就是“蛙跳”、“老汉推车”之类稀奇古怪的高难度动作。不论你的表情多么痛苦,也不论你的身体是否已经超越了承受极限,体能训练的最后,班长都会命令你趴在地上,像干那个什么似的做完200个压轴的俯卧撑,一个都不能少。除非昏死在地,否则班长就不会动丁点儿的恻隐之心。
班长说这是军人的基本功,今天多流一滴汗,明天的战场上就会少流一滴血。
班长的话很有道理,但身体却很不争气。首次进行体能训练的那天晚上,史迪实在是撑不下压轴的那200个俯卧撑了,脸色苍白。班长却视而不见,继续数数。后来史迪泪流满面,用微弱的声音央求班长,说,饶了我吧,大爷,把我累死了你要偿命的!
班长说,用不着偿命,给你家发点儿抚恤金就是了。
史迪说,你以为我们来军队是卖命挣钱的?不能死,钱太少了……
撑完最后一个俯卧撑,史迪当即就趴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我和晏凡架着胳膊把史迪拖到楼上。半个小时后,史迪缓过神来,说,咱们逃跑吧?再这么下去非死在这里不可!
我说,往哪儿跑?跑回家还不如在这儿累死来得光荣。
史迪说,往国外跑。我看过地图,再往南走十几公里就是外国领土了。
第二章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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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之后,我们渐渐适应了艰苦的新兵生活,身体也一天比一天结实起来。
随着磨合的进一步深入,我们对班长也有了新的认识。先前那个“换班长”的想法再也没人愿意提及。班长原本是个当浮一大白的性情中人,嘴巴里的下三滥故事和善意的歪心邪念并不比我们少。只是碍于“班长”的身份,他才故意在兄弟们面前制造隔阂,希望以此树
立一个班长应有的威严。
出乎班长意料的是,七班兄弟除大强之外,谁都挑衅过他这种腐朽的领袖智慧。
尤其是史迪,总是在一番辩论过后,令班长面红耳赤,尴尬得无地自容。
班长渐渐地看懂了我们,开始放下他的“班长”身份,以兄弟相称并对我们略施恩惠。
偶尔,他还会做出颇具派头的动作,或者说声“干得不错,我的伙计们”之类的酷话,以此暗示我们:你们爱玩的那一套,班长也懂哩。
我们都为班长的开化和进步感到高兴,但令我们不高兴的人还是有的。譬如连长,我们真不明白他为何要制定如此不科学的训练计划——艳阳天坐到会议室上政治教育课,大雨如瓢泼他偏偏吹响哨子,把我们拉到遍地泥泞的战术训练场。可能他还天真地认为明天的战争依旧会背着小米和步枪,在云贵高原的雪山草地里进行。“海湾战争”录像带早就卖滥了,难道他就没看过?
又一个淫雨霏霏到来了,战术训练场里遍地泥泞,连长自然不会忘记吹响口哨。
我们换上迷彩服,在各自班长的带领下,迎着风雨朝训练场开进。
——目标出现,敌人在你左前方200米处。卧倒,低姿匍匐前进!
只要班长在路上说这么一句,兄弟们立马就得卧倒,在泥水中爬行,好在班长他没开口。
到达训练场,我们找到了各自的位置。晏凡和史迪的位置最惹眼,有两个拳头大小的凹窑——前些天在这儿进行瞄靶训练,往地上一趴就是几个小时。我们都是正处在青春期的小伙子,下半身与地面接触过久,难免会有所反应。于是史迪就想出了在生殖器下面挖凹窑的主意。这样,下半身就没了痛心的阻碍感,他就可以惬意地趴在地上边瞄靶边朝我们挤眉弄眼了。
后来晏凡和大强也分别挖了一个,但大强的凹窑被史迪给填上了。
大强异常气愤,说,为什么我不能享受?
史迪说,凹窑太多了容易暴露。
大强说,你为什么不填自己的?
史迪说,这主意是我想出来的!
…………
训练场上,班长下达了训练口令,兄弟们极不情愿地卧倒在冰凉的泥水中。班长看出了我们的心思,不再站着指挥训练,和我们一样趴在了泥水中,讲解要领、做示范动作。班长以身作则,仁至义尽,我们除了老老实实地训练之外,再也无话可说。雨一直不停地下,我们浑身上下早已湿透。风儿吹来,我们的身体就会像触电般不由自主地颤抖几下。史迪每隔一会儿就勾一次脑袋,从领口处朝怀里吹几口热气取暖。兄弟们见状,纷纷效仿。
好容易熬到训练结束,我们高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回营房。途经一条简陋公路,我看到前方路中央凸露着几片驻地百姓耕牛路过时拉下的粪便,黑色牛粪像石头一样突兀在路上。班长却装着没看见的样子,喊起了调整步伐的口令,鬼笑着要我们把队伍走得整齐些、整齐些、再整齐些。
兄弟们已经明白班长将要拿我们开涮了,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妙时机。
走在最排头的史迪即将遭殃。史迪不是傻瓜,班长的意图他自然明白,但明白却也无济于事。“口令永远是正确的”!为了替口令下达错误的班长们开脱,这句话不知被连长反复强调过多少次。我开始替史迪为牛粪担心,史迪倒是坦然自若。像班长一样,对路中央的牛粪视而不见,昂首阔步朝前走。眼看着牛粪就到了史迪脚下,就在我惭愧自己又一次歪曲了班长的正直和善良之际,班长喊出了一声得意又嘹亮的口令: ——立——定!
兄弟们停住脚步,幸灾乐祸地看着队列排头的史迪。
随即,班长的口令再次喊起: ——史迪!
史迪说: ——到!
班长说: ——目标出现,敌人就在你正前方。卧倒,低姿匍匐前进!
兄弟们哄然大笑。一位兄弟还把手指放进嘴里,吹出了尖利呼哨。
我开始假想,倘若史迪违背班长的意图,恼羞成怒地与班长打了起来,我是否应该上前劝解?
如果史迪真的和班长打了起来,我决定放弃劝解。不但放弃劝解,而且我还会阻止任何一位企图上前劝解的兄弟。痛痛快快地观赏一场格斗吧,反正史迪身上的肌肉已经开始鼓起,应该不会吃太大的亏。微微使我感到遗憾的是这场格斗仅仅是为了牛粪,而不是女人。否则,这很有可能成为被广泛传诵的英雄行为,史迪就可以根据此事写封信向家人报喜了。然而,史迪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班长的战术口令下达过后,史迪连句反抗的话都没说出口,迅速迈出脚步。按照班长传授的动作要领,单手插地,上身前倾,准备卧倒在牛粪上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史迪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听话这么乖?我看着史迪倒地,他身体倾斜的一刹那,动作有了变化——上半身随着跌倒的惯性前倾,本应被他腹部压迫的牛粪成了漏网之鱼,漏到了他双脚的位置。随即,史迪抬起脚,奋力下踩,准确地踩在了泥水中的牛粪上。牛粪飞溅。我估计会溅到班长脸上,如果史迪能踩准角度的话。
果然,一点儿误差都没有出现!
看着班长脸上的牛粪,兄弟们全都惊呆了!
我想班长可能会冲过去,把史迪从地上揪起,狠揍一顿。
当然,史迪不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等着挨揍。
大强的嘴巴已经裂开,就等笑了。不料,班长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连脸上的牛粪都没有擦去,站在原地看着史迪向前爬行,然后命令他起立入列,转过沾满牛粪的脸,朝我们喊道: ——第二名,继续。卧倒,低姿匍匐前进!
成团的牛粪被史迪踩散了,与泥水混在一起,我们已不好意思故伎重演。兄弟们一个不剩地沾染过后,班长把队伍重新整好,朝史迪挥了挥手。史迪咬着嘴唇跑到班长身边,立正站直抬起头,看着班长那张被牛粪糟蹋的脸。班长不愠不怒,一手指着嘴角的污物,另一只作巴掌状朝史迪伸出,说: ——小伙子,记住。今天晚上给我买五瓶啤酒,洗洗嘴巴哟。
晚上,我和史迪去服务社买啤酒给班长洗嘴巴,顺便给他弄了两包洗胃的花生和洗肺的“阿诗玛”。
班长带领我们去了操场。史迪把啤酒递给班长,说,向您倒个歉,下午那事情我不是故意的。
班长说,不要狡辩了,我不会介意。本来是想戏弄你的,没想反被你小子给戏弄了,有意思哩。
班长抓起啤酒,咕咕咚咚一饮而尽。不出十分钟,五瓶啤酒就被我们喝光了。史迪去服务社又拎了十瓶过来。十瓶啤酒剩四瓶的时候,班长已有少许醉意,话也多了起来,说,兄弟,不瞒你说,老子当兵不多不少已经四年了,今年就该滚他妈的蛋了。四年了,什么样的兵我没见过?像你们这样有意思的新兵,还真是头一回。我带过的兵当上军官的有好几个呢,我初中同学的儿子都三岁了。
说完,班长叹了口气,满脸的怅然若失。
史迪说,班长,你是不是想女朋友了?
班长说,能不想吗?老母亲在家都急出病了。你们有女朋友吗?
史迪说,我的女朋友比咱们七班的人数还多呢。
班长更加感慨了,说,如果不是在军队受客观条件限制,说不定我也像你一样交了不少女朋友哪。
史迪说,爱无处不在,驻地姑娘也可以泡呀?
班长说,那是违反纪律的事情。
史迪说,我看过《条令条例》。上面说“原则上不准与驻地女青年谈恋爱”。任何事情只要加上“原则上”,就说明给你留有“原则下”的余地。
班长说,你看错了。上面说的是“现役军官原则上不准与驻地女青年谈恋爱”。再说了,我已经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哪能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呢?
我向班长问起他女朋友的情况,班长指着手里“阿诗玛”香烟上面的女人头像,说,我女朋友长得有点儿像这个。特别是她那双眼睛,会说话。可惜啊,照片被我弄丢了。
我想起刚到军队那天捡到的照片,实在不明白到底是那手捏塑料玫瑰花村姑的眼睛会说话,还是班长的眼睛会问话。史迪打趣地说,班长,红颜祸水,小心挨淹。
班长说,不会的不会的。去年我探家归队的时候,她把我送到车上。车快开了,她趴在我耳朵上,悄悄地说当兵的你真坏,让一个女孩在一夜之间完成了具有历史和现实双重意义的重大转变……
晚上回到床上,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玲玲,顿时睡意全无。
我趴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给玲玲写了封信。信上,我向她简单说了来军队之后发生的一些有趣的事情,还告诉她我理了个秃瓢儿。末了,我要她见信后到我家去一趟,替我向我的父母报声平安。
写给玲玲的信寄出不久,我便收到了回信,玲玲在信上说: ——收到你来信当天,我到你家去了一趟。刘叔叔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只是比以前更瘦了。阿姨也瘦了,好像还有些显老。她现在搬到你以前住的房间去住了。你那间屋子没太多变化,但比原来干净多了。墙上多了一张中国地图,你服役的地方被阿姨用红笔圈了起来。
我告诉阿姨你给我来信了,她可高兴了,问我你都在信上说了些什么。我把信拿给她看,她看着看着就哭了。看完了信,她问我第一页呢?我支支吾吾地说第一页上没什么好看的,阿姨含着泪水笑了。后来刘叔叔拎着酒瓶走了过来,问我你在军队挨打没有。我说刘健在信上没说。他说不挨打那就叫怪了,然后拿笔抄下了你的地址。
你在军队挨打了吗?别不好意思告诉我,我不会介意的,也不会告诉别人。
挺想你的,回信能寄张照片吗?让我仔细看看你变了多少。理了个光头?不再像以前那么波希米亚了吧?我现在的学习成绩还是那老样,不上不下,不高不低,中也。如你所想,又有男孩子追我了,但我不喜欢他们,跟他们在一起特没劲。前几天还有个男孩送我玫瑰花,我接过之后就像你那次接我的花一样,当场就对那男孩阴沉下脸,抑扬顿挫地念着“要”、“不要”、“该丢掉”,一片一片地把花瓣剥掉。剥到最后那个花瓣,刚好念到“该丢掉”。男孩恐怖地望着飘落满地的血红花瓣,撒腿就跑,你可别吃醋哟……
玲玲的这封信写得挺长,用了六页信纸。最后一页,她用彩笔画了幅卡通画—— 一位身穿吊带连衣裙的小女孩,坐在光秃秃的橡树下读信。蝴蝶在女孩脚下飞舞,女孩脸蛋上飘着朵朵红晕,旁边还画了个心形气泡,气泡里写着岳飞的《满江红》。画面有两度景深,一度景深处是玲玲想象中的士兵持枪形象。士兵肩膀上还画了两道民航飞机驾驶员一样的军衔。二度景深处是一面迎风招展的“八一”军旗。整幅画的色彩与构图都很别致,清新可爱,充满了少女气息。惟一的不足之处是那个龇牙咧嘴的持枪士兵过于凶恶丑陋,简直就是对军人形象的歪曲。士兵手里的那把枪看上去也很别扭,看第二遍时我才发现,玲玲把士兵手中的冲锋枪抽象成了吉他的形状。
我开始感到震惊。在玲玲的提醒下,我为自己被军队生活迅速异化感到无比震惊。
- ◎ .............................................................................(25963字) 流年拜将 (408721)于2004/09/01(16:53:09)..
【警告!有不宜内容】
第三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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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到军队去!大丈夫当战死疆场、马革裹尸。
到军队去!效忠君主、佐证性别,捍卫骁战祖先的刚烈英名。
到军队去!励精图治、好风长吟,报报被学校击中要害的一箭之仇。
到军队去!披甲挂胄、金戈铁马,甩给父亲年轻时代的一记响亮耳光!
到军队去!目送飞鸿、手挥五弦,用音乐给解放军开剂补药!提提精神!
到军队去!重整旗鼓、东山再起,等我在军队里混出了名堂,安排手下把校长和教务处主任接到我的官邸里住上一段时间,每天派人给他们送去山珍海味……
这是服役前的誓言,而现在,我几乎快把它忘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已有好多天没碰过的吉他,它孤零零地倚在墙上,很可怜。
他妈的我千里迢迢背着吉他来到军队,难道是为了把它挂在墙上装饰兵房的吗?!
当晚,体能训练过后,史迪又怂恿晏凡去服务社买啤酒了。瞬间,我对这种场景极端地厌恶起来。
我说,史迪,你是酒精依赖了还是想在军队喝出个名堂,然后被好酒的将军发现,把你招进皇宫陪他喝酒从而立功受奖、衣锦还乡?睁眼看看吧,咱们现在成什么样子了!这叫什么状态啊?估计琴弦都快锈断了!早知道这样何必来军队,在家喝酒比在这儿舒服多了。喝死都没人管,只要最后不忘结账。
史迪在门口愣了一会儿,走到我面前,把手放在我额头摸了摸,说,你没发烧啊,怎么说起胡话来了?含沙射影带指桑骂槐的,谁刺激你了?走呀,喝酒去,解解乏,整天累死累活地训练,又他妈没仗打,我们得给自己找点儿乐子呀。
我说,你的贝司在哪儿你还知道吗?看看你的琴弦锈了没有?
史迪说,爱锈不锈!实话告诉你,在路上我就知道咱们的梦想没戏了!
晏凡在一边把双手挺有派头地手插在军装口袋里,一边说,刘健你怎么突然变得跟班长骨干似的?不会是连长答应过你什么吧?嘉奖还是口头表扬?以你的修行,不会稀罕那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呀?噢,我明白了,原来是连长准备提拔我们刘健当副连长呢。
我实在是懒得理会他的插科打诨,但我还是忍不住回敬了他,说,你猜对了,连长正打算给我配把“五四”手枪呢。晏凡,你就别装了,要是真牛B你就像杰克一样,双手插在干瘪口袋里到“泰坦尼克号”上邂逅贵妇露丝去,露丝给你喝上等的“白兰地”。你还背着画板来军队干吗?难道是为了偷偷摸摸喝几口酒,才背着画板千里迢迢奔这大山深处服役?在广州街头给行人画像那会儿没把啤酒喝够吗?广州警察把你拘留起来的时候每天都给你送两瓶啤酒吧?
晏凡蒙了,把插在口袋里的双手掏了出来,交叉在屁股后,半晌不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回到床边,把画板从床铺下抽出,将一块刷好乳胶的画布钉在墙壁上,然后打开颜料盒,开始朝调色板上挤颜料……史迪靠在门口看着忙碌的晏凡,垂头丧气了一阵子。
片刻,史迪掏出香烟,朝我甩了一根,说,咱们也开始吧?
我把琴从墙上取下,史迪把贝司从琴袋里拽出,擦去上面的细微灰尘,互相定音。
不过半个小时的光景,我们就写出了来到军队后的第一首歌曲:《卒子》 卒子,站在河边 卒子,离老将最远 卒子,微不足道卒子,一夫当关 呆在河边卒子总是觉得烦 过河那边卒子不安全 马走日呀象走田 车走平路炮翻山 卒子,没有退路 卒子,勇往直前 养兵一日用兵千年 越接越长越截越短 长枪短炮长治久安 姑息忍受姑息养奸 卒子,还在河边 卒子,双眼耽耽 卒子,不愿自取其辱 卒子,不愿解甲归田 呆在河边卒子还是觉得烦 过河那边卒子不怕不安全 马走日呀象走田 车走平路炮翻山 卒子,没有退路 卒子,勇往直前 教卒子使用核武器 教卒子使用原子弹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当头炮,马来跳 你的马卧槽,我架马后炮 你吃我的车,我吃你的马 你吃我的马,我吃你的炮 将,将将将,将 来一招釜底抽薪 来一招围魏救赵 将,将将将,将 单车难赢士象全 单车寡炮胡球闹 将,将将将,将 黑的比红的狡猾啦 两岸没有童话啦 将,将将将,将 先下手为强 后下手遭殃 《卒子》排了两遍,史迪开始记谱,说,还写“破茧乐队”吗?我总觉得这名字不大吉利。于是说,干脆换个名字吧,你想几个我想几个,然后抓阄。
我说,别抓了,我已经想好,“十六分之二拍”,怎么样?
史迪说,嗨,我操!有思想、深刻,这名字不错!
史迪先在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笺头的信纸上居中写下“十六分之二拍乐队”,然后是写出这首歌完成的时间、地点。最后是歌名、调式、和弦、节拍及乐曲的反复部分等等,中间还有许多表示日后加鼓的箭头。完后,史迪把信纸递给我,让我把歌词填在乐谱之间。
说来好笑,我竟然不识五线谱,连简谱都不识。但我总能在某个调式下抠出几个动听和弦,顺着和弦轮廓哼出几段旋律,然后再把这些旋律串在一起,一首歌曲就产生了。“破茧”时期的那些歌曲就是被我这样写出,随即被史迪记在了纸上。史迪的记性和乐感都特别出色,你顺便哼一段旋律、拍一下巴掌、敲一敲门窗甚至跺一下脚,他都能听出这个声响在五线谱里该唱什么调的什么音。
记完了谱,我和史迪开始照谱排练。其他班排的兄弟闻声前来围观,在我们的乐曲中吆三喝四。
晏凡手托调色板,一边朝画布上洒脱地涂抹颜料,一边跟随《卒子》的节拍摇晃脑袋。
山东兄弟倒是安稳,作沉思状,看着宿舍里的因为激昂音乐而变得混乱的场面,偶尔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大强则神灵活现地在我和史迪、晏凡三位中间来回忙活,帮我们点根烟、倒杯水或者拿毛巾为我们擦去脸上的汗,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我们的经纪人或监督我们搞创作的有关部门领导呢。
两天过后,我们还是去服务社要了几瓶啤酒。原本我们打算拎着啤酒去沙坑,可看见几个和我们一样挂着列兵军衔的新兵竟然明目张胆地趴在服务社柜台上喝酒,于是我们也就趴下来,柜台成了“吧台”。“吧台”下面没有灯光和音响,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待售的信封、信纸和卷筒纸。其间,六班一位兄弟与史迪碰杯,问他是否写了新歌,说《卒子》是他长这么大以来所听到的最好听的歌曲,非要史迪清唱一遍不可,说着就给我们要了几瓶啤酒,以示心诚。
史迪推辞不过,用啤酒瓶轻轻敲击着柜台上的玻璃,打着拍子哼起《卒子》。
唱到第三节“将,将将将,将”的时候,史迪的情绪有些激动,拍子力度也大了起来。
史迪的嘴里愤怒地传出了“黑的比红的狡猾了,两岸没有童话了”,同时,一声脆响,酒瓶敲碎了柜台上的玻璃。酒瓶落进柜台,酒水浇湿了那些纸质物品。史迪吓坏了,急忙向下士道歉,结结巴巴地说着对对对对对不起,不——不是故意的,弄烂的玻璃我赔,信封、信纸还有卷筒纸我全——全买了……
服务社所有饮酒的士兵都惊呆了,一致认为史迪在劫难逃——下士很是凶猛,常常摆出老兵的资格与架子掩饰自己“服务社售货员”这个不光彩身份。此前,有位兄弟因为退换一个圆珠笔芯与下士发生磨擦,下士以“找碴”为由,把那位兄弟狠揍了一顿,门牙都给打掉了。
史迪还在恐慌地向下士道歉,我和晏凡、大强也在一边请求下士原谅。
然而,下士的反应却出人意料,感觉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下士说,天灾人祸。不用你赔,继续敲着往下唱啊。这是谁的歌,叫什么名字?刘德华唱过吗?
史迪说,《卒子》,我们自己写的,刘德华想唱都不让他唱。
说完,史迪捡起烂酒瓶,敲着柜台接着刚才断掉的部分继续唱了下去。声音高了半个八度,底气也比刚才充足多了。完后下士还请史迪喝了一瓶酒,要他有空常来玩儿,没钱可以记账。
回到宿舍,史迪把服务社的故事向七班兄弟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语气很是自豪。山东兄弟听见了,说下士没揍史迪是因为下士的革命觉悟比较高。史迪不太高兴了,说,得了吧你,如果玻璃是你山东砸烂的,下士要不煽你耳光,那玻璃就是木头做的。山东兄弟开始引经据典地与史迪讨论玻璃与木头之间的关系,史迪却没有这个兴趣,说着“秀才遇见兵”走到我身边,说,再写首吧?写首与枪有关的?
我说,你是不是盼着哪天把枪砸坏了,给连长唱首歌,他就不追究你刑事责任了?
史迪说,内讧什么呀,胳膊开始往外拐了?前几天打靶的时候我心里面特冲动,刚刚又喝了点儿酒,这会儿心里面特有感觉。大强,来,给哥们儿去服务社再拎几瓶啤酒!
大强刚把啤酒拎到宿舍,晏凡喊了起来,大强,来,帮我倒点松节油。
史迪说,大强,你可真够笨的,干吗不让下士用“启盖器”把瓶盖掀了?来,害人害个死,啃盖子。
大强朝晏凡的调色板上倒过松节油赶忙回过身来,把酒瓶盖挨个啃开,每啃一个还不忘看看上面有没有中奖标志。我看着大强啃啤酒瓶盖的狼狈相,说,大强,你怎么跟仆人似的?
史迪说,刘健你用词不当,什么仆人啊,这叫革命友谊。
大强对史迪说,你就别夸了,给你们当仆人我也心里面舒服。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跟有才气的人在一起,我心里面高兴。将来你们在军队有出息了,别忘了大强曾经帮你们啃过酒瓶盖啊……
在大强的激励下,我们写出了“十六分之二拍”的第二首歌曲: 《枪》 弓箭是谁的祖先 是谁把火药发现 真理被谁篡改 天下被谁霸占 为什么会有为虎作伥 为什么会有狼狈为奸 为什么会有蚌鹬相争 为什么会有杀鸡给猴看 这么多欺骗我们为什么看不见 这么多伎俩为什么我们还睁只眼闭只眼 哦……哦……
谁把枪扛上肩膀 谁把枪举在头上 我们枪里装的是不是水 胶布有没有粘住我们的嘴 我们眼里流的是不是泪 落后就要挨打软弱会不会吃亏 国门被谁敲开 是谁毁了祖先家园 古玩被谁抢走 良心被谁发现 为什么会有经济封锁 为什么会有和平演变 为什么会有假想敌人 为什么会有霸道强权 这么多狂妄我们为什么还大人大量 这么多的蛮横为什么我们还谦让内敛 哦……
谁把枪扛上肩膀 谁把枪举在头上 我们枪里装的是不是水 胶布有没有粘住我们的嘴 我们眼里流的是不是泪 落后就要挨打软弱会不会吃亏 没有吃,没有穿 敌人给我们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 敌人给我们造 有了枪,有了炮 敌人跟我们闹 不愁吃,不愁穿 发愁没有安全感 那段时间,每天依旧要进行十个小时以上的高强度训练,身体一如往常地承受着接近生命极限的劳累,但我心里却感到无比自在和踏实。每当我和史迪唱出新写的歌曲,兄弟们都说我们唱到了他们心里。英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因为音乐而荣膺功名。然后我就会给父母写信报个平安,理直气壮地对他们说上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是,我实在不想提及此事——前天我们在宿舍排练的时候,一位围观兄弟因为情绪过于激动,用拳头愤怒地击碎了窗户玻璃,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连长处理完此事之后,向我们发出了最为严厉的警告。
第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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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春节将至,新兵营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连队停止了常规科目训练,临时加入夜间射击、自救互救之类的实用科目。岗哨口令亦不再由新兵营独立设定,而是由团机关作战部门统一传达。晚上站岗的时候,一向空空如也的弹匣竟然装上了5发黄澄澄的子弹……面对这些反常现象,我们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看来这个年是过不安稳了。
大年廿九,大屁股军车运来年货,糖果、瓜子、香蕉、柚子、啤酒什么的。军车首先在我们一连停靠,卸年货的时候,史迪悄悄地把属于二连的一个大柚子扔进了炊事班后面的草丛。晚上,我和晏凡站岗,去草丛里找到了那个柚子,回到岗位尽情享受热带水果的美味。
交岗时间到了,我俩到楼上把枪支弹药和当晚口令交给史迪和大强,倒床就睡了。迷迷糊糊中,有人推我,问我见他那个大柚子没有?半梦半醒间我说了句什么样的话自己都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我没有诚实回答那个问话的人。否则,一场差点儿惹出人命的事故就可以避免了。
向我问话的人离去不久,炊事班附近传来的争吵和厮打声把我惊醒,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又过了一会儿,一声枪响!
枪声把兄弟们全惊醒了,班长在黑暗中命令我们保持安静,并且不许我们开灯。
片刻工夫,楼下响起紧急集合哨音,我们狂奔到楼下。楼下灯火通明,我看到鼻青脸肿的史迪被铐在桉树上。大强被铐在另一棵树上,深深地勾着脑袋。兄弟们排好队伍,连长正准备开口讲话,营长闻讯而来,脸色紧张。连长赶忙跑到营长面前,低声向营长说了几句,营长的脸色舒缓多了。
在营长的指令下,连长向我们说了声“解散”而不是“抱歉”,走到树下打开史迪和大强腕上的手铐,把两位带进会议室,营长跟着走了进去。
回到楼上,我再也无法入睡,问晏凡能猜出这是怎么回事儿吗?
班长躺在床上抢先回答了我们:睡吧,明天早晨会有人告诉你们这是为什么。
早操归来,我看到史迪捂着手腕,站在阳台上眺望日出。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问他戴铐子感觉如何。
史迪说,比用绳子捆着舒服多了。嗨,我操,真他妈新鲜。在家乡被警察统治的时候没戴上手铐,来到军队摆脱了警察管辖,反而戴上了手铐,真他妈是天外有天……
随后,史迪把昨晚的事情和盘托出。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声枪响是史迪开的。
昨晚上,史迪和大强接岗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与我和晏凡一样,到草丛里找柚子。打火机都烧坏了,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史迪上楼问我并且得到我在梦中的否定回答,大强说柚子可能是被炊事班的兄弟偷走了。于是史迪就背着枪去了灯还亮着的炊事班。透过窗户,看到炊事班里一位湖北人正切柚子,旁边还坐了两位等吃柚子的兄弟。
史迪火冒三丈,敲开了炊事班的房门,问湖北人为什么偷他的柚子。
湖北人说,你发什么癫啊,这是年货(年货暂时由炊事班看管,他正在监守自盗)!
史迪说,我知道这是年货,不用你提醒,但这个柚子是我的年货!
湖北人大为不悦,说,少犯神经啊,这柚子跟你无关!快滚,站你的岗去!
史迪说,嗨,我操,偷了别人东西你还挺理直气壮的?!
湖北人火了,说,你操谁?找茬儿是吧?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湖北人举着菜刀冲到史迪面前,把史迪往门外推。
史迪不甘示弱,两人在门口推搡起来。其间,史迪的拳头无意间碰到了湖北人的额头。
湖北人恼羞成怒,把菜刀扔在地上朝史迪的脸上开了拳。另外两位等吃柚子的兄弟也冲了过来,大强赶忙迎了上去,五个人在炊事班门口大打出手。两人不敌三人,后来史迪被湖北人按倒在地,等吃柚子的兄弟用拳头把史迪的脸部打出了蜜汁。
几经挣扎,史迪从地上爬起,随即朝湖北人举起了手中的枪。
也许湖北人知道史迪的枪里根本没装子弹,或者他看到史迪并没有把枪上的保险装置打开,否则就是他真的活腻味了,如果他不是在装硬的话——湖北人竟然指了指脑门,对史迪说,开啊,你他妈有种就朝我这儿开!
在湖北人的坦诚面前,史迪无趣地放下了举起的枪。
即使枪膛里有子弹,他也不会朝湖北人抠动扳机。杀人是要偿命的,解放军杀解放军也不能例外。炊事班兄弟“砰”地把门关上了,大强扶着史迪回到岗位。本来想逞能的史迪在精通格斗伎俩的炊事班兄弟面前威风扫地,脸面丢尽多了红肿,越想心里面越不是个滋味,咽不下这口气。
史迪向大强要子弹,说,士可杀不可辱,我非把湖北人崩了不可。
大强当即就把弹匣从子弹袋里掏了出来,递给史迪。
史迪把枪身的空弹匣摘下,将大强递来的压有五发子弹的弹匣装在枪上,再次去了炊事班,边走边对大强说,你瞧好了,这回我非要他们跪在十字路口向老子赔礼道歉!
到了炊事班,史迪用拳头狠命捶门,边捶边喊:湖北佬,有种你给我出来,他妈的你指哪儿老子就打哪儿!
湖北人经验丰富,知道史迪这回是来者不善,所以没有开门,反正便宜他们已经占过了。见炊事班的兄弟不敢应战,史迪的胆子更大了,开始挥脚踹门。接连踹了好几脚,还是没把门踹开。求胜心切的史迪助跑几步,双手抱着枪,使出全身力气朝门上撞去。门开了,由于用力过猛,史迪被骤然开启的房门闪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与此同时,枪声响起。
枪走了火,子弹从湖北人的头上呼啸而过,钻进墙壁。
湖北人再也没有刚才的凶恶,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史迪也蒙了,冲锋枪从手里“啪达”一声掉落在地。
…………
晏凡来到阳台上,问史迪昨晚上在会议室里挨揍没有?连长有没有宣布处理结果?
史迪说,没,他们让我在那儿学了一晚上的《条令条例》。处理结果不用他宣布了,我自己先宣布一遍。本着惩前毖后、严肃军令的原则,经党支部研究决定,给史迪同志记“严重警告”处分一次。
晏凡说,他们不会这么便宜你。
史迪说,还能怎样?昨晚我把《条令条例》中“奖励与惩罚”部分看了好几遍。书上说,连级干部只有实施“警告”处分的权力,营级干部有实施“严重警告”处分的权力。“记过”、“记大过”要团级和师级干部亲自批准才行。再往上是“降职或降级”、“遣送”和“劳动教养”。现在咱们是列兵,军队里的最低级别,怎么个降法?“遣送”也不可能,好不容易把咱们招到军队了,就这么遣送回家,几个月的饭不是被我白吃了?“劳动教养”,我想我还没资格享受这么高的荣誉。新兵把枪弄走火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营长肯定不会把这件丑事上报,内部处理了事。
我问起大强的情况,提起大强,史迪立即来了脾气,说都怪这╳,如果换个人跟我一起站岗,这事儿就出不了。晏凡要史迪猜猜连队对大强的处理结果。史迪说,最多写份检讨。臭小子挺会演戏的,在会议室里哭得别提有多伤心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还一个劲儿地扇自己的脸,把营长都给感动了。他以弱者的姿态换来同情,责任全落到了我头上。我一个挨处分,多孤独?不行,过完年得找个陪罪的。
早饭号声响起,我们像往常一样开赴饭堂前的开阔地带。例行歌唱完毕,连长走到队列前方,说: ——讲一下,请稍息。昨晚上新兵一连发生了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情。七班战士史迪夜岗期间擅自离岗,公然持枪寻衅闹事,严重违反了军纪,在官兵中间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惩前毖后,严肃军令,下面我宣布,对史迪记“严重警告”处分一次。
队列里当然没有响起掌声,连长继续说了下去: ——希望同志们引以为戒,避免类似事件再次发生。另外,刚才团里来了通知,要求取消今天上午的训练计划,全体人员集合到电视房收看国家领导人关于台湾问题的讲话。再说一件事,明天开始放假,正式进入“春节防务期”,全体干部战士务必提高警惕。按照上级安排,咱们新兵一连为新兵营的机动连队。也就是说,如果“防务期”内有什么意外,哪里最危险一连就将在哪里出现。综观古今中外,战争大都是在节假日打响,著名的“日军偷袭珍珠港”战役的成功就在于美军在节假日里的防范意识薄弱。
连长话音刚落,指导员从另一侧走到连长刚才的位置。那是一截稍稍凸出地面的老树桩,如果不是两位主官每天踩它三次的话,树桩上应该有发出新芽的可能。
炊事班已经把馒头分到餐桌,指导员的满腔废话开始响起: ——该讲的连长都讲了,我再补充几句……
春节期间放了4天假,我们都挺兴奋的,班长却说过节并不如训练日来得轻松。
我想这是因为班长肩上的担子的确沉重。譬如一旦有意外情况出现,他就得按照作战预案带领我们与敌人作战。除了肩负身先士卒的使命外,节假日期间,班长还得负责监管我们,以免内部发生意外从而造成不必要的人员伤亡。总而言之,这兵头将尾的“军中之母”挺不容易。
每逢佳节倍思亲。大年初一,我蒙头大睡。
直到现在,我仍没给家里写信,依然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老爷子倒是给我来了一封信,语气挺硬,幸灾乐祸地问我在军队混到什么份上了?牵马还是养猪……信还没看完我就把它给撕了个粉碎。
下午,晏凡来到床前把我唤醒,说,放风去吧?营长家属来了,连队官员和班长骨干们都被营长叫去营部喝酒了。
史迪问晏凡这个消息可靠吗,晏凡说他亲眼所见,连长手里还拎了一大包东西。
我决定跟兄弟们去放风,刚好大强也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我说,大强,想什么呢?
大强说,没什么,两大腿根痒痒的。
我说,跟我们一起放风去?史迪,别忘把相机带上。
大强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史迪说,大强,你大腿根不痒了?
大强说,那地方没事儿就痒,有事儿就不痒了。
我们四人走下了楼,晏凡问,去哪儿才好?
我说,去烈士陵园看看吧?如果哪天打起仗来,没准儿那儿就是咱们下辈子的住处。
到达军队第二天我就注意到连队附近的山窝里高高矗立着一座纪念碑,想必那是烈士陵园。
囿于新兵连严格规定了活动范围,我们一直没机会去那儿吊唁先烈,也顺便看看下辈子的住处。
我曾经问班长为什么不带新兵去陵园对着烈士宣个誓什么的?班长说去那里干什么,全是空墓。
据班长介绍,陵园埋葬的英烈之士全是我们团在南方战争中光荣牺牲的倒霉士兵。那场战争中,我们团伤亡惨重,一具又一具尸体从前线运了回来,停尸房装满了,团前线指挥所在山窝里把烈士忠骨掩埋。战争结束后,有关部门在坟墓前竖起石碑,写下烈士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以及被追认的各种荣誉。随后又在墓场中央修建了纪念碑,花岗岩碑体上记载了那场战争的时间、地点、战情、战绩等等。
我问班长,有人在那儿埋着,你为什么说是空墓呢?
班长解释说是去年刚空的。去年这个时候,驻地政府开始迁移这片坟墓。公开说法是逢重大节日给中小学生开展个教育什么的,老往山窝里钻不太方便。于是就多方筹措资金,重建了一座新的烈士陵园,我们这儿的烈士就搬了家。这是公开的说法。私下的说法是因为前几年驻地县城接连发生了好几起震惊中央的大案,其中有个男人竟然卖起了人肉包子,搞得整个县城民心惶惑,经济萧条。无论怎么“严打”,社会治安依旧混乱。县领导百思不得其解,眼看就要丢乌纱帽了。无奈之下,从香港请了个堪舆大师。大师从“香江”来到边疆,手持罗盘四处游走,说县城老出人命的原因是因为我们这个烈士陵园的阴气太重,阴魂不散,建议县政府把陵园搬迁到一个风好水好的开阔地带。班长参加了迁移烈士遗体的义务劳动,挖开坟墓,发现好多烈士的遗体都残缺不全,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有腿有胳膊的少了脑袋。
…………
兄弟们一致赞成我的提议,我们开始想办法走出连队大门。“防务期”内人员外出严格按照8%的比例,一个排的外出人员最多不能超过三人,哨兵当然不会允许七班的四位兄弟同时外出。如果我们强行冲出连队大门,哨兵肯定会记下我们的名字。
史迪出了个主意,要晏凡去厕所,对哨兵高喊:快来看啊,厕所有条蛇!
哨兵问,头扁不扁?
哨兵边问边向厕所奔去,我和史迪、大强乘机出了连队大门,然后在远处分散,隐蔽起来。
哨兵失望地回到岗哨,史迪藏在灌木丛捏着鼻子大声叫喊起来:救命,救命啊!
哨兵听见呼救,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跑去。史迪迅速地换了个隐蔽位置。晏凡则大摇大摆地从门口走了出来。我们四个胜利会师,然后你挤我抗、推推搡搡地喊着叫着,朝纪念碑的方向奔跑而去。
到达陵园,我发觉尽管烈士已另眠他处,此地仍充满了令人敬畏的肃穆。
墓场的通道十分干净,就像刚刚被人打扫过一样。通道两旁栽植的松柏和剑麻,苍翠葱郁。
我们分散开来,在残存墓碑上的简介里寻找各自家乡的烈士。
不大一会儿,史迪朝我喊了起来: ——刘健,快过来!有老乡!
我奔了过去,把家乡烈士的简介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点了根烟,插在墓碑前,朝烈士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强和晏凡都没找到他们的老乡,向我和史迪这边走了过来。香烟在烈士墓碑前燃得特别快,缕缕烟雾打着旋儿袅袅升腾,就跟烈士天上有知似的。大强看见了,采来野花,与香烟放在一起。
史迪不高兴了,说,送花干吗?这不是刺激我们老乡的年轻心灵吗?
大强无趣了一会儿,对史迪说,我告诉你一招绝活儿吧。
史迪说,你还有绝活儿?
大强说,不听算了,不说了。
史迪说,卖什么关子啊你,快说?
大强说,就是说打仗的时候啊,通常都是要先在后方放炮,掩护前线步兵进攻。炮弹落到地上之后呢,就会把地上炸出一个坑。
史迪话,你这不废话吗,幼儿园的孩子都懂。
大强说,这时候如果你还没被炸死的话,赶快往炮坑里趴,保证你再也不会挨炸。
晏凡问,为什么?
大强说,这点儿常识你们都不懂?
我说,为什么,大强你说啊?
大强说,再高明的炮手都无法让炮弹连续落在同一个点上。
我们忍不住地为大强鼓掌,史迪问大强这招绝活从那儿学的?
大强得意地笑了,说,班长教的。
史迪开始埋怨班长为什么不把这么经典的战斗经验教给他,说,以后我得对班长好点儿,像大强一样往他碗里多夹猪肉。类似的绝活儿,班长肚子里一定还有。
说完,史迪从口袋里掏出相机,说,同志们照相了,每张五元,军人免费。
我们先是整理军装然后再把军装脱掉,在纪念碑下摆出破天荒的造型。疯玩一阵过后,大强再次穿好军装,把军帽的防风带挂在下巴上,抬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胸脯挺得笔直,说,史迪,给我来张正经的吧,我给奶奶寄回去。
晏凡光着膀子爬上纪念碑,要史迪仰拍一张他与纪念碑融为一体的照片。
史迪说,对不起,大兵。36张,没卷了。
回连队大强去了厕所,我和史迪也跟了进去,完事后史迪看到大强还在那儿蹲着,说,大强,你敢不敢在这儿蹲到起床哨吹响?
大强说,干啥?
史迪说,不干啥,玩个游戏。
大强不肯,史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四老头”,递给大强,说,这回可以了吧?
大强瞪起眼,连裤子都没提就站了起来,说,史迪,你这是在污辱我的人格,谁在乎你这点儿臭钱!擦屁股我都嫌它脏!
史迪急忙收回钱,改口说,对不起,别生气,算我求战友帮个忙行吗?
大强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
史迪说,记住啊,没人去厕所找你,连长把哨子吹得再响你也不要出来。
大强说,嗯。
回到排房,史迪把我喊到走廊,从口袋里掏出相机,说,还剩两张,咱们也把大檐帽的防风带挂在下巴上敬个礼,来张正经的。我问史迪要大强藏在厕所是个什么计划,史迪说过会儿你就会知道。
连长在楼下吹响了起床的哨子,我们跑到楼下。连长照例点名,点到大强时无人应答,兄弟们的脸上都挂着惊讶的表情,面面相觑。连长放下手里的花名册,问二排长:人呢?
排长无言以对,连长问:人呢?七班长?
班长更是无话可说。连长转口问我们七班兄弟是否知道大强去哪儿了,这时,史迪不停地朝我和晏凡使着眼色,示意我们不要说出真相。于是我和晏凡都没吭声。连长又问了一遍,史迪说话了: ——不会是逃跑了吧?最近老听他说想出国看看。
连长说,什么?逃跑?这鸟兵真他妈是个人物。一排长,你马上带人去镇上的火车站。
三排长,你负责原地搜索。二排长,你立即带领七班去边界搜索。全都给我带上枪,拒捕的话,可以击毙。注意,最好是抓活的!
…………
负责原地搜索的三排长把大强从厕所里揪了出来,愤怒至极的连长当场就宣布给大强记“警告处分”一次。当时大强恨不得长一千张嘴,不停地辩解着他的清白,还说今天中午我们一起去了纪念碑,晏凡和刘健可以做证。史迪当场给予反驳,说大强血口喷人。两人争吵起来,被连长制止了。
连长问我和晏凡刚才大强的话是真是假,我和晏凡不约而同地摇头否认做了伪证。即使大强不把去纪念碑的事情抖搂出来我们也会一样做伪证,因为柚子的事情我们给史迪带来了不幸,何况大强又是如此诚实。
大强还在为自己的清白辩解,一边辩解一边哭哭涕涕地抹起了眼泪。
见状,连长火了,说,上次打架的事情我已经照顾你的眼泪了,这一套今后你给我少来!
有了陪罪羔羊,史迪不再孤独,并且他所享受的处分待遇还比大强高了个级别。
第三章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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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春节过后,我们又紧张了一次,紧张程度远远超过春节“防务期”。
那几天里,新兵营进入“三级战备”状态。岗哨荷枪实弹并且人员不许外出,米袋和压缩饼干都发了下来,兄弟们与家人的通信也暂时被控制了……
面对这种场面,兄弟们兴奋起来:要打仗了?!
我们向班长探问究竟,班长说他与我们知道的一样多。
几天过后真相大白,原来是虚惊一场,兄弟们的兴奋变成了空空的欢喜。
战备随之解除,压缩饼干与米袋一起上缴了。两个星期过后兄弟们都还在为压缩饼干的事情耿耿于怀。早知道这块“卡路里”含量极高的玩意儿也要上缴,说什么也得撕开牛皮纸啃上一口,尝尝是甜是咸。
我们带着对压缩饼干的遗憾,重新投入到了火热的训练之中。一天上午,班长带领我们去操场进行单兵防御战术训练。路上,一向精干的班长竟然莫名其妙地神情恍惚起来,接连喊错了好几个步伐口令。到了训练场,班长的目光更加黯然,做动作总是心不在焉。这让我们感到了惊讶,训练场上班长从来都一丝不苟。
训练不到半个小时,班长就让我们原地休息,独自一人到旁边抽烟去了。
大强走到班长身边,问班长,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班长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老觉得心慌意乱的。
我们在操场自由活动到收操号声响起,在班长的带领下返回连队。在连队门口,我看到营院停了一辆漂亮的进口轿车。车顶上装着警报器,车体上喷有POLICE字样。连长叼着香烟,与几个穿警服的公安人员站在警车旁,注视我们走进连队。班长在楼下对上午的训练情况做了简单讲评,队伍解散。
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上楼,而是站在楼下七嘴八舌地猜测着警车的价格与来意。晏凡说是来慰问我们的吧,报纸上不是整天宣传“军警一家亲”嘛!史迪说可能是缉私人员,遇到大宗的贩卖军火案件,到咱们连队寻求武装支援的。我觉得他们两人的猜测都不够准确,因为这辆警车的牌号“川”字开头。
四川的警察疯了吗,干吗奔到边疆寻求武装支援或者慰问子弟兵呢?
万万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四川警察来我们连队的目的竟然是逮捕我们的四川班长。
班长并没有惊惶失措地躲起来,或者利用自己在军队练就的一身战斗本领,藏进深山老林与警察周旋。因为他也像我们一样,没想到警察的到来会与自己有关。班长被连长亲切地叫进了会议室,公安人员打开车门,从里面拿出公文包,一个接一个地跟了进去。最后一位警察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裤腰。衣襟被带起,我清楚地看见这位警察的腰间挂着手枪,还有一副明晃晃的手铐。
我们一头雾水地猜测着其中的原由,议论纷纷。议论了好大一会儿,兄弟们认为晏凡的猜测最为准确。
晏凡说,估计是班长的亲属惹了祸端,要不就是他家遇到了麻烦,警察来连队找班长调查取证的。
史迪说,估计这会儿班长正在会议室里跟警察对话,咱们偷听去吧?
我们悄悄地爬到会议室后面的窗户底下,警察们与班长的对话从里面传了出来: …………
你知道什么是“强奸罪”吗?
违背妇女意志,强行与其发生性关系。
你与秦艳丽在“土神庙”里发生性关系的那天晚上,她同意了吗?
开始没有同意,后来同意了。
开始她为什么没有同意?
…………
性关系发生前,她反抗了吗?老实回答。
…………
你是否用她脖子上的白毛巾捆绑了她的双手?
是她要求我这么做的,她说她喜欢我把她捆起来的那种感觉。
你看这是什么!我们已经做过化验。来你们连队之前,我们到军务部门查看过你的体检记录。你不要再狡辩了。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证明你与秦艳丽发生性关系时违背了她的意志。你受军队教育多年,我们希望你能坦白交代犯罪经过,争取司法机关的宽大处理,这是你惟一的出路。
不知道警察到底向班长出示了什么物证,会议室里沉默了。
随后,班长低头认罪,罪名是“强奸妇女”。
在连长的再三保证下,手铐才没锁起班长的双手。
连长带领警察去饭堂吃饭了,班长被隔离,连我们七班的兄弟都不准前去探望。
我们愤怒至极,连饭都没吃,坐在宿舍里开了个会议,会议主题是如何营救我们的班长。班长犯了可耻的强奸罪,但班长并没有强奸我们,我们怎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班长被警察带走?
议题还没有正式讨论,臭骂班长的声音就此起彼伏了。我说“秦艳丽”必定是相片上那个手捏塑料玫瑰花的村姑无疑。大强说,我操你妈的班长,你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把我们当兵的脸给丢尽了,还以为那女的真是你女朋友哩!晏凡说,真是不明白,班长他怎么偏偏犯这种罪?犯什么罪都是要坐牢,惟有小偷小摸与强奸少女最为人所不耻,在牢房里他也是一样抬不起头。史迪说,嗨,我操,这鸟班长真他妈的馋,受不了欲望折磨就“日本人”(手淫)嘛,在哪儿不能射,何必非射在她那个破花园?山东兄弟说,天啊,我不愿相信我的耳朵,我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个误会,一个天大的误会……
从中午商量到下午,营救班长的最佳方案还是没有被我们商量出来。直到连长到楼上要我们七班全体兄弟去会议室一趟,与班长做最后告别,说班长很快就要被警察带回老家接受人民法官审判了。
我们告诉连长,七班全体战士正策划一个营救班长的方案,连长您有没有什么高见可以使班长幸免此难?
连长说,你们这帮臭小子是不是活腻味了,想进军事法庭给你们班长陪罪?
我们只好放弃了营救班长的计划,盘算送行事宜。兄弟们每人出了些钱,凑了200多块,一起去服务社给班长买了最好吃的面包、牛肉干、啤酒和两条“阿诗玛”香烟。罪过归罪过,但他毕竟是我们的班长,曾经给了我们兄长一样的关怀和春天般的温暖。
我们来到会议室,史迪把一条香烟交给了在会议室里看管班长的那位年轻警察,要警察在路上多照顾一下我们班长。大强说,我们班长胃不太好,路上千万别饿了他。晏凡对警察说,我们想与班长说点儿心里话,你能回避一下吗?我以身体担保班长不会逃跑。如果他逃跑了,你们把我带回四川审判就是了。
警察笑了笑,知趣地离开了会议室。我们走到班长身边,把送行物品默默地放在他脚下。还未开口说话,班长已经热泪盈眶。史迪问班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班长像个孩子一样,茫然地望着我们。那瞬间,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擦去眼睛里的泪水。说真的,这杯可耻的罪恶美酒由班长亲手酿造,实在令我们无法开怀畅饮。如果班长犯了故意杀人罪,从心理上我们倒更容易认同一些。杀的人越多,我们认同他的可能性就会越大。班长也转过身体,擦去脸上的泪水。回过头,红着眼睛把我们挨个儿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头,虚弱地叹了口气,忽又神情癫狂地大声说道: ——这是一个阴谋!这是一个圈套!阴谋!圈套!告我强奸她,唏……我强奸她?强奸了她她还会拿着煮熟的鸡蛋到火车站送我?!肯定是这女娃被人收买了!去年回去探家前,我大哥就来信告诉我,说她跟本村的徐贵堂关系暧昧。当时我还不相信,回信批评大哥,要他不要相信谣言。探家的时候,我曾就此事问过那女娃,她说根本就没有此事,要我相信她的清白。发生性关系也是她主动要求的,那天晚上她约我去村头的“土神庙”。在庙里,她不停地卖关子,我只是觉得蹊跷,怎么都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的阴险狠毒。前段时间,大哥来信又说起她和徐贵堂的事情。老母亲要我再请个假,回家跟那女娃结婚,把生米做成熟饭,徐贵堂再来捣乱,就可以告他破坏军婚了。我一直都在劝说家人不要相信流言,因为我真的是爱她,给她买手表的钱都快攒齐了,没想到她就这样无情地把我背叛……
晏凡打断了班长的倾诉,说,徐贵堂是干什么的?
班长说,什么都不干,游手好闲,村里的地痞流氓都比他出息。要不是他二爷在外国,饭他都没得吃。
史迪问,他二爷是何方神仙?
班长说,更不是什么好东西!解放前他二爷和他爷爷兄弟俩是方圆几十公里的恶棍、土匪头子,专干憋门子活儿,贴条子(绑架)、放驴打滚(高利贷),乡亲们没一家不欠他家钱。后来,解放军解放我们村,他二爷兄弟俩拒不接受改造,带一帮土匪躲到山里,跟解放军捉迷藏,朝解放军放冷枪。解放军对我们那一带的地形不太熟悉,多亏我爷爷主动带路,解放军才顺利进山围剿了他们。老大被解放军当场击毙,他二爷被活捉,后来又跑掉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前几年,他二爷突然跟着国外的一个考察团冒了回来,县长亲自开着小车把他送到家门口。听人说他在外国有好几百万,准备把徐贵堂移民外国继承他的家产。
大强说,那女娃不愿跟咱当兵的过,愿意跟那个王八蛋就去跟呗,她何苦还要加害班长呢?
史迪说,这不明摆着是徐贵堂他二爷的鬼主意,怀恨、报复!操,这叫什么债什么还啊?
兄弟们得知了班长罪过的龌龊内幕,简直要跳起来!这叫什么债什么还啊?操他奶奶的!
一向坚强的班长又哭了起来,在会议室里声泪俱下地诉说着绝望与无奈。望着班长的满脸委屈,我们心寒无比。大强像猴子一样在会议室里蹿来蹿去,要晏凡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让班长躲过此劫。
晏凡没言语,大强转口问我。我说,你先出去把警车轮胎的气给放掉,拖延一下时间再说。
史迪说,班长,我们帮你扳断窗户上的钢筋,你畏罪潜逃吧,逃到外国闯天下去!
大强说,班长,你有没有枪柜的钥匙?
史迪说,想怎么样?大强,跟班长去四川“血溅鸳鸯楼”?
大强说,干脆把那几个警察干掉,咱们跟着班长一起跑外国去得了!
我们的建议都被班长阻止了。班长说,不能怪警察,都怪自己意志薄弱,经不起诱惑。
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我已经在笔录上签字,再折腾只能加重罪行。算我自作自受吧,谁叫我贪图那一时痛快呢。你们千万不要有什么过激举动,否则就是坏上加坏,罪加一等。你们刚刚入伍,而且都很有才华,在军队里大有发展前途。你们就当我退役了吧,反正今年我要退役。放心吧,枪毙不了。警察说我的认罪态度比较好,最多判十年。只要我不死,就会有翻案那天。大强,你千万别弄坏警车轮胎,让我坐进口汽车回四川。
晏凡说,班长,你怎能就这么轻易地被诬陷?赶快向上级领导反映呀,把实际情况向上级讲清楚,或许领导能帮你想想办法。我们都是新兵,人微言轻,实在想不出救你的办法了。
山东兄弟说,班长,你要上诉吗?现在我就给你写状纸。
班长说,没用了,公安局的同志把裤头都带来了。
史迪说,那骚货的脸皮可真是比大腿上的肉还厚,砍三刀不见血,砍四刀一个白印子。
山东兄弟说,女人可以拿出一千零一个实物证明惨遭蹂躏,班长拿什么证明清白?班长当然是拿不出证据,没有证据情况下的申诉就是狡辩,军队领导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唉,军人何德何能?太平盛世的夜晚灯红酒绿,还有谁愿意痴痴地凝望星空?军人何德何能?硝烟尽散的和平年代,我们如同伏尔加河畔的纤夫。
史迪说,不错,有诗意,我来补充几句。什么他妈的“双拥”啊、“共建”啊、“军民鱼水情”啊,不过就是领导们各怀鬼胎地碰杯吃饭。我出几个钱给军队买几个乒乓球,军队派几个兵给我打扫一下环境卫生,我再去军队打你两弹匣子弹过过枪瘾,净干他妈的亏本买卖!
看管班长的警察走了进来,要我们有话赶快说,他们很快就要启程赶路了。
班长让我们到楼上帮他把东西收拾一下,大强一个人上楼去了,我们留下来陪着班长,说着天底下最没良心的话。晏凡对班长说,如果法庭上有女法官出言不逊,你一定要反问她潜意识里是否隐藏着一股渴望被男人强暴的欲望。我说,班长你不亏,与那些强奸未遂的犯人相比,你值。史迪说,班长,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你像个强奸犯,特有那方面的气质……班长不停地苦笑着,我想他应该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我们实在不愿把告别场景弄得凄凄惨惨。对班长来说,这一切已经足够悲哀。我想班长他也该明白,在内心深处,其实我们是爱他的,爱戴他。尽管彼此之间曾经有过磨擦,但那种磨擦充满乐趣和欢声笑语。蓦然回首,我突然发现彼此曾经共度的时光是那么的美好。而现在,我们却不得不把快乐往事深深隐藏起来,不让班长看见我们对他的无限留恋。
大强抱着班长的行李走了进来,让班长检查一下,看看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班长连看都没看就说,少了真理与正义。
史迪说,班长您还是检查一下吧,看看多了些什么没有?
班长说,多了委曲求全与阴谋诡计。史迪,刘健,你们那首歌写得可真好啊,黑的比红的狡猾了!我给你们添一句可以吗?
史迪说,好啊,请说。
班长说,黑的比红的狡猾啦!我夹着尾巴逃跑啦!
班长清点完毕他的行李,从挎包里掏出一张中国地图,说这张地图是专门为我们买的。
准备在新兵连解散那天分给我们,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班长把地图对折几次,撕成八块,要我们在每小块的背面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班长把北京装进自己的口袋,将剩下小块的分别发给我们。分到我手里的那块是东南沿海包括宝岛台湾,晏凡分到了港澳和两广,大强分到了西藏,山东兄弟分到了新疆,史迪分到了东北三省……班长说,分地图是新兵连的传统。自古以来,士兵都肩负着国家统一大业的光荣使命。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但愿有生之年咱们兄弟还能把这幅地图拼到一起!
警察又进来催我们有话快说了,我们问班长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吗?
班长说,有的哩。来新兵连带你们这批新兵之前,我曾经向一个杂志写过征友信,信上留的是咱们新兵连的地址。前些日子那本杂志来信说已经把我的征友信登出来了,估计过段时间会有我的很多来信。到时候你们帮我把信拆开看看。男孩子就不用回了,他们肯定是想让你帮忙购买“军挎”或者正品军装的。如果是女孩子,你们就替我给她回封信,向她们讲讲你们在军队的喜怒哀乐,交个异性笔友,很有意思的。
最后,班长把他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送给我们做了纪念。送给史迪的是一条他自己制作的两节棍。送给晏凡的是一条军用毛毯,这是他去年荣立三等功的奖品。送给我的是一台袖珍收音机。我问班长为什么把收音机送我?班长说多听听你们家乡的节目,抽空给电台写封信吧,为你爸爸妈妈点首歌送去祝福。班长把一套崭新的迷彩服送给了大强,要大强把身上那套已经磨烂的衣服脱下来,扔掉。班长说,国家一天比一天富强了,咱当兵的怎么还能打扮得这么寒酸呢。噢,对了,我的“寒酸”外号到底是史迪还是刘健给取的?
临行前,班长郑重地告诉我们: ——七班兄弟,你们在军队一定要好好混,混出了名堂别忘到四川为班长翻案平反啊!
班长被警察带走之后的那几天里,我们真的无法习惯他的缺席。饭桌上,我们总会在无意中认真地问上一句“班长去哪儿了?”记得班长被带走的那个下午,大强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朝着警车开过后掀起的飞扬尘土中狠狠掷去。
连长告诉我们,早在警察来我们连队之前,上级有关部门已经对班长做了除名处理。一曰配合地方政府工作,二曰纯洁革命队伍。他妈的,谁来还给班长的清白改变他将要面临的牢狱之灾?
由于被军队做了除名处理,班长连个“退伍证”都没有。不知班长在监狱听到“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都不会后悔”这首歌曲的时候,心里会是个什么样的滋味。也许一年半载过后,甚至比这更短的时间里,军队就会把班长忘记。所以,我要把班长在半夜里拿着袖珍手电筒查铺的画面在记忆里永远珍藏,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服役生涯的第一位班长,还有他所蒙受的不白之冤。
班长被带走当晚,我把琴拿在手上,弹了几个最凄凉的F调和弦,然后在纸上写下: 《班长》 他们说班长你是兵头将尾 班长你享了福也不少遭罪 他们说班长你是军中之母 班长你没乳汁有的是泪水 史迪闻声而来,把歌词拿在手上看了看,说,就四句?
我说,就四句,反复三遍。这首歌我自己包了,快拿笔记谱。
我剧烈地扫着琴弦,把这四句话一口气唱了下来,看见史迪在纸上飞快地记下一串iiii……
第三章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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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班长离去不久,新兵营共同科目训练随之告终。连队不再为我们安排新班长,而是指定六班长与晏凡共同负责七班的日常事务,迎接即将到来的军事考核。由于六班长要照顾他自己的兄弟,对我们的领导与管教仅存于形式之上。倘若他真在我们七班兄弟面前耍他对六班兄弟的那套鬼把戏,我们还真不买他的账。
七班兄弟在班长走后,斗志空前昂扬。临考核前的一次会操中,我们七班在没有班长带
领的情况下,走了个全连第一,这多少有些化悲痛为力量的意味了。随后,令人担心的新兵分配工作正式开始。
新兵营只是个起点,在军队我们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分配的好坏将直接影响我们日后的出路。
那几天里,善溜须拍马者或者跟军队领导稍微沾亲带故的兄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新兵一连,去专业集训队学习汽车驾驶、无线通信、烹饪烹调、兵器修理之类的技术去了。剩下我们这些一清二白三耿直的家伙,在新兵连里等待着新兵连解散。
我们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日后身份,成了有朝一日打起仗来就抗着枪、猫着腰跟着坦克冲锋陷阵、死得最多的步兵!尽管连长一再向我们解释说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高低之分,综观古今中外,统帅千军万马的将领哪个不是步兵出身?傻瓜都知道,这不过是宽慰之词。但我们也只好顺着杆子往下爬,自我解嘲说没准儿还真跟连长您说的一样呢。在军队当个民工一样的技术兵有什么那个的?汽车驾驶啊,说白了不就是古时候牵马的吗?烹饪啊,不就做饭的吗?无线通信啊,古时候不就是养信鸽的吗……
连长夸我们有骨气,其实我们的骨气全是假装的。没仗可打的和平年代,在军队当技术兵比当步兵的机会多多了。至少算是有个一技之长,没准儿就能靠这个立功受奖。步兵有什么?除了冲锋陷阵。千万不要以为我们惧怕冲锋陷阵,我们渴望着冲锋陷阵。但我们都深深地知道,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也就是说,我们将成为一个无用的人,终日劳累却碌碌无为。
我和史迪像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狐狸一样诅咒着技术兵,谁料,运气来了,我们反而成了七班兄弟的诅咒对象。那天,团政治处的新闻干事开着“北京吉普”来到我们连队,采访一位可爱的兄弟。原因是这位兄弟打羽毛球一不小心把球打上了楼顶,爬到楼顶去捡球,看到一个塑料薄膜包裹的纸包。这位兄弟以为是大便,踩了几下,觉得不像大便稀软。出于好奇他把塑料袋撕开了,想不到里面包的竟是人民币,这位兄弟蹲在楼顶把这笔数额巨大的现金数了好大一会儿,手指都酸了。
这笔钱到底有多少?让我们一起来做算术题:如果捡钱的可爱兄弟每个月从这笔钱里面领取45元津贴费的话,到81岁那年他才能把这笔钱全部领光。假设,这笔钱由我们七班兄弟共同来领取,请问领光这笔钱需要多少年?可爱兄弟并没把这笔钱当做津贴费按月领取,他把该捡的羽毛球忘在了楼顶,把钱捡下来交给了连长。连长看到这么厚的一沓人民币,万分惊讶,这笔钱比他三年工资的总和还要多。
连长当即吹哨集合,把巨款拿在手中,高高挥舞,问: ——谁的?这钱是谁的?
队列里面无人应答,连长说: ——怪了,难道这笔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谁的?吭一声?
队列里还是无人应答,连长说: ——只要你肯站出来,我现在就把它还给你。
这可能是全世界最诱人的问话了。捡钱还得弯弯腰,想得到这笔钱向前迈一步就成了。
兄弟们面面相视,眼神都不太对劲儿。我发誓,当时想向前迈一步的家伙绝不止我一个,但最终却没有一个从队伍中勇敢地站出,也许这笔钱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经过一个星期的调查取证,连长终于找到了失主。原来巨款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一位汕头籍兄弟扔上去的。连长问汕头兄弟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为什么把钱扔上楼顶?汕头兄弟说刚到部队的第二天你就要求我们把带来的钱交给连队保管,连队不是“广东发展银行”。利息就不说了,我凭什么相信这些钱交给你们之后还能再要回来?连长说,我问你为什么把钱扔上楼顶?汕头兄弟说,你说过,对私自存钱者,一旦发现严厉查处。连长说,为什么带这么多钱到军队,担心在军队吃不饱还是想贿赂领导?汕头兄弟说都不是,钱不是坏东西,制造汽车的工人还懂得在车屁股后面挂个备用轮胎呢……
连长对拾金不昧的兄弟嘉奖一次,号召全连官兵向他学习。然后将这笔钱存进银行,把存折交给了汕头兄弟。发现巨款当天,连长就把这件很典型的事件报给了上级。巨款失主找到之后,典型事件就具有了教育意义。于是团机关就派了一位新闻干事来采访此事。新闻干事采访可爱兄弟的时候,好多兄弟都在一旁围观,我和史迪也是其中之一。拾金不昧者一般都不太会说谎,太会说谎的人就不会拾金不昧了。所以,每逢可爱兄弟在新闻干事的“那天在楼顶捡到钱的时候,你心里面是怎么想的”的无聊问话下显得语塞,或者新闻干事在汕头兄弟的“我凭什么相信他会把钱如数还给我”的犀利反问中面露尴尬,我和史迪便在一边插嘴,替他们解围,我们成了他们顺利采访的润滑剂。
采访过后,有位兄弟把我和史迪背着琴来服役,并且在军队为新兵写歌的事情告诉了新闻干事。新闻干事觉得很有趣,反过来采访我们了。我和史迪把我们的故事毫无保留地说给新闻干事,他越听越有兴趣。末了,新闻干事把我和史迪的出生年月、民族籍贯等基本情况记了下来,问我们会不会弹BEYOND乐队的《光辉岁月》?
这首歌早就被我们唱腻味了。当场我们就把《光辉岁月》给新闻干事完整地唱了一遍。
我弹琴的时候连开头与乐曲中间的那两段SOLO都没有省略。《光辉岁月》唱完以后,新闻干事要我们唱一首自己写的歌曲,于是我们就唱起了《卒子》。《卒子》刚唱一半新闻干事就热烈地拍起了巴掌,说,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是个人才!团机关早就需要两个有文艺细胞的同志到宣传股充实充实,你们两个想不想去宣传股?
史迪说,去了宣传股要我们干什么?
新闻干事说,到了宣传股你们的工作就是写歌、唱歌,为军队文艺事业做贡献。军区文化部每年都要举办一次文艺汇演,如果你们创作的歌曲在比赛中获奖,为本团的文化工作赢得荣誉,还可以立功受奖呢。
史迪说,现在你就把我们带走吧。
新闻干事笑了,说,现在不行,得按照规定办事。回去我就向领导打报告。耐心等待吧,新兵连解散那天会有人把你们送到机关,咱们机关见。
兄弟们得知了我和史迪被挑进宣传股的消息,羡慕得不得了。说这两个鸟兵真他妈命好,捡了个大便宜,比捡钱值多了。到宣传股就是机关兵了、打起仗就不先死了、就不用到步兵连累死累活地搞训练了、也不用到边境线上当天文学家了、更不用去意淫那个统帅千军万马的将领了……尤其是晏凡,酸得跟醋似的,一个劲儿地骂我和史迪重功轻友、不够义气,说,你们为什么就不告诉那新闻干事,一连还有位名叫晏凡的新兵会画画呢?
史迪说,当时只顾激动把这事儿给忘了。
晏凡说,好好,让你们忘吧,千万别让我在战场上碰到你们!如果让我碰上,你们就玩儿完了。看见敌人向你们瞄准我不吭不说倒算了,没准儿我还要掉过来给你们补几枪,然后再扒下你们的衣服,抢光你们的烟。最后再把敌人的衣服套在你们身上,尸体都没人收你们的……
我们愉快地聆听晏凡的诅咒,把连长那句“统帅千军万马的将领哪个不是步兵出身”的经典名言向晏凡重述了一遍。晏凡说没准儿我的明天还真跟连长大人说的一模一样呢。说实话,我还真恶心你们这帮舔领导屁股的民工。什么狗屁机关兵啊,说白了不就是古时候的差役吗?
果然像班长临行前嘱托的一样,新兵连临近解散之际,我们收到了好几封写给班长的来信。
与此同时,我也收到了玲玲的来信。玲玲在信上说: ——十八岁过去了,我的青春完蛋了!刚开学,老师就开始张罗填写高考志愿的事情。
决定我今生命运的时刻很快就要到来。我已经拿定主意,非北京的大学不念。反正哪儿的大学都一样交钱,然后又是一样毕业找不到工作。实话跟你说,大学那鬼地方其实我已经看透了。想学的东西学不到,不想知道的东西它可能教会你不少。可是,每个人都往那地方挤,我怎么能够例外?除了大学校园,哪里还可以浪费年华?
这段时间,我心里面真是既犹豫又紧张。犹豫的是到底有没有必要去念四年大学,紧张的是今年到底能不能考上首都的大学去念四年书。连日来,肚子老是疼得要命。以前只是每个月的那几天才疼。妈妈带我去了好几家医院,医生说是因为精神过于焦虑造成的。吃了好多西药,症状反而更严重了。妈妈带我去看中医。那位老中医可真恶心,把手在我肚子上放了好大一会儿,摸来摸去,说是阴阳失调导致的气血不顺,最好的治疗办法是要我交个男朋友,真是荒谬。
我对别的男孩子兴趣不大,他们要么是太木头、太玻璃,要么就是太石头、太油漆。
大年初一,我又去了你家。你知道这个春节叔叔、阿姨他们是怎样过的吗?我不想告诉你具体情况,免得你伤心。我只是想说,刘健,给家里写封信吧。我能明白你拒绝与家人联系的意图,你在赌气,想等到在军队混出个名堂之后再给他们写信报喜。你只想让他们看到钢铁,不愿让他们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可是,你替父母想过吗?阿姨把你降临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带着满脸的痛苦和疲惫,然后用全部的爱把你养育大,牵着你的手教你学会走路,陪你说出第一句话……
现在,你长大了,在他们最需要温暖的时候你离开家乡去了远方。大过年的,家家户户都欢声笑语,你竟然连声招呼都不给父母打一个。你还有良心吗?你还有人性吗?刘健,请听我一次劝告:别赌这口气了,给家里写封信吧,不愿写信就往家里打个电话吧,让他们听到你的声音。
我怎么都不敢相信,一个连父母都不知道疼爱的男人会在若干年后疼爱他的妻子。
写给班长的来信全部由史迪拆阅,用他的话就是先给兄弟们把把关。
看了几封来信之后,史迪说,班长可真是英明,以前还真是小瞧他了。不知他那个征友启事是怎么自我介绍的,把青春期少女都惹成了这副模样。你瞧瞧她们在信上说的话,简直把班长当神胎崇拜了。
晏凡说,女孩子写来的?
史迪说,全是女的。瞧,这封还夹了照片呢。
大强听见了,赶忙围了过去,把相片从史迪手里猛地抢走。看了好大一会儿,大强要史迪把这位姑娘在信上说的话念出来听听。史迪说,慌什么呀,我看完再说,免得里面有少儿不宜。
史迪看完了夹有相片的那封来信之后,沉默了,点了一根烟,揣着信纸在宿舍里来回踱着脚步。
大强问史迪信上说了什么?史迪没理会大强,走到我面前,眼圈红红的。
史迪不是一个轻易就被感动的人,我怀疑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
我说,史迪你怎么了?
史迪把手里的信扔在了我的床铺上,说,看看吧,唉,别提有多伤感了。
我把信从床上捡起,看到信封上的落款是“福建安溪”。信纸很漂亮,一看就知道是特意购买的。上面不但印有背景图案,而且还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信文如下: 大兵您好: 你现在看到的这封信是我向军人们发出的第83封信,直到今天,我仍没有收到一封回信。但我还是决定把写好的这封信寄给你,请原谅我的打扰。
我是个残疾女孩,请允许我在介绍个人情况之前先说一下我对军人的感受。我从小就喜欢军人,因为我爸爸曾经也是个军人,遗憾的是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光荣牺牲了。我从未见过他,只见过他穿军装的照片。爸爸穿军装的样子很帅。很小的时候我就想,长大了一定要去当兵,当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兵。像爸爸一样,扛着枪,站在坦克车旁边照张相片,寄给母亲。可是,由于身体的原因,这个美好愿望成了我今生永远都无法实现的绚丽梦想,因为我是个只有一只乳房的女孩。
或许是因为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缘故吧,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军人的仰慕和爱恋一天比一天强烈。我无数次地梦见过最威武的军人,他单枪匹马,勇敢又孤独地来到我的家,在楼下声音洪亮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听见了,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走下楼去。他牵着我的手,很有力地牵着我的手,把我的手都牵痛了。我们一起去了海边,躺在沙滩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海鸟在我们身边飞舞着,盘旋着。我倚偎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听他给我讲起他的军旅生涯,有血、有汗,也有眼泪。海浪扑过来的时候,他把我揽在他结实的怀抱里。
海浪过后,贝壳留在了我们身上。
我还梦见过最机智的军人,他逃票乘火车来到我的家乡,可我母亲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不允许我见他,也不允许他走进我家的楼房。于是他就想办法把我骗到楼下,我们搭乘贩运水果的货车一起去了西部,去了戈壁。白天,他用口哨引来骆驼,把它驯服,我们骑着骆驼四处游荡。太阳落山了,我住进了他亲手搭建的帐篷。深夜,在我睡得正是香甜的时候,他悄悄地取下了我头上的金属发夹,杀死了企图伤害我们的凶残野兽。早晨,太阳出来了,他在帐篷门口架起烤架。我看着他机智的双眼,吃着最鲜美的烤肉,聆听他对我说着最美最美的情话。他用野兽的骨头为我做了别致的项圈,套在我的脖子上。我用野兽的皮毛为他缝制漂亮上衣,系在他粗壮的腰里。戈壁的黄沙被狂风吹起的时候,他就让我躲在他挺拔身躯的后面。
真的,这是真的,真的是梦境。我无法掩饰自己对军人的喜欢。我喜欢你们军人不苟言笑的表情、雷厉风行的作风,还有你们的勇敢、坚强、豁达和无所畏惧。你们军人是男人中的男人,真正的男子汉。中央电视台军事节目的播出时间我都知道,我还知道天安门国旗护卫队那个胖队长的名字。平时在报纸杂志上只要看到军人的相片,我都会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把他们剪下来,贴在我的床头。这样,晚上睡觉我就敢关灯了,我就不怕夜黑了。有时候心里面不高兴了,我就会看看墙上的他们。看到他们那刚毅的面孔,我就会莫名地兴奋起来。
知道吗?在我的眼里,你们象征着力量,象征着强大。看到你们我就有安全感,尽管生活中的我也不是一个懦弱的女孩。
我十六岁那年,疾病这个恶魔给了我致命一击。开始我觉得自己的胸部不太舒服,经常疼痛。碍于少女的羞怯,我向母亲隐瞒了这一切。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昏倒在去学校的路上。后来有一个骑单车的男人把我送进了医院。医生告诉我母亲,我患了乳腺癌,癌细胞正在扩散,保全生命的惟一办法是摘除左乳。开始的时候,母亲不同意,她也不愿看到自己女儿的漂亮身体就这样被疾病破坏。后来母亲开始劝说我,我不同意。我绝望了,哭了,每天都在哭。我买过剃须刀片、买过跳绳、买过安眠药。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我还是个女孩呢?我知道失去一只乳房对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有比窈窕身体更能令女人引以为豪的事情了。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医生摘除我的一只胳膊、一条腿甚至一片内脏,请不要摘除我的乳房,但这件事情却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
我从药物麻醉中醒来,乳房已经被狠心的医生切除了。我嘶哑地哭了,用世界上最狠毒的话骂着我的母亲。手术过后的那几天里,我不止一千次地想过自杀。我想过从楼上跳下去、跳进大海里、卧在铁轨上、触摸高压电。可我总是在决定离开人间之前想到母亲。一想到母亲,我的心就软了。我是她惟一的孩子,她是我惟一的亲人。母亲说过,如果我走了,这个被她苦苦撑了二十多年的家也就散了,她一个人在人间孤独地继续往下活,还有什么盼头呢?
母亲的话让我暂时放弃了死亡。后来,看到同病房的那些老人,我也就慢慢地想开了,不再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轻生观点了。老人们都已经到了人生暮年,可她们仍然顽强地活着,与疾病作最后的斗争。我还年轻,为什么要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呢?于是,我觉悟了,在离开人世与残缺乳房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老天给了我新生,我要用它去爱自己该爱的人!
大兵,或许这样的称呼不雅,但我的确喜欢这样称呼你们。
大兵,我渴望着收到你的回信。但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使我不敢再去奢望,你可以像他们一样嫌弃、嘲笑我无奈的身体吧,我已经学会了不生气。你们不给我回信,我不会介意,因为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感到足够的快乐。我会一直不停地把信写下去,一百封、一千封、一万封……我想,在我的脸上爬满皱纹之前,总会收到一位善良大兵给我写来的回信。
看完独乳姑娘的来信,我把它按照原来的褶皱折叠起来,发现是一个纸鹤形状。
我也点了根烟叼在了嘴上,若有所思。晏凡见状,有些不大理解了,说,信上说什么啦?你们表情正经得跟什么似的?
我把信扔给晏凡,问大强把相片看够了没有。
史迪问大强,你喜欢这个漂亮女孩吗?
大强说,喜欢啊。她的胸脯怎么看上去那么别扭呀,一边高一边低?
我说,左边那个乳房被医生割了。
大强说,啊?
史迪说,还喜欢她吗?
大强沉凝了一会儿,说,喜欢啊,要那么多乳房干吗,一个就足够了。
然后大强问晏凡,独乳姑娘到底在信上说了些什么?晏凡把手里的信很有感情地给大强念了一遍。大强闭着嘴唇,认真听讲。听着听着笑了,听着听着就不笑了,听着听着又笑了……晏凡念完了信,史迪问大强想不想给这位独乳姑娘写封回信。大强倒也够意思,问我们三个谁喜欢她。我们都说不喜欢只有一个乳房的姑娘,于是大强就骂我们无耻,然后要晏凡帮他给独乳姑娘写封回信。
晏凡拿出信纸,摊在床上,对大强说,可以开始了,说吧?
大强说,开始啦?让我想想。
史迪说,还用想吗?喜欢人家直说就是了!
大强说,对,直说。美丽的姑娘,你好吗?你给我们班长的来信他已经收到了。很遗憾地告诉你,就在班长准备给你回信的那天晚上,他受命去执行一项特别危险的任务,直到今天还没有回来。估计这辈子他不会再回到我们身边,他找马克思去了。临行前,班长一再地嘱咐我,如果他回不来了,就请我替他给你写这封回信,转达他对你的爱慕之情。昨天,我在整理班长遗物的时候看到了你的来信,被你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深受鼓舞,终于理解了班长临行前的心情,于是我就提笔给你写了这封信。首先,我要向收到你前82封信的那些士兵表示最大的愤怒。他们的确是没犯什么错,但他们也的确是从没有做对过什么。他们是可耻的人,辜负了你的信赖,辜负了人民的爱戴,辜负了全国各族人民的期待。我为自己与最可耻的人为伍感到伤心。其次,无法否认,我也像他们一样,喜欢乳房。每个发育正常的男人都会喜欢乳房,因为我们都是被乳房养大的。但是,我更喜欢的是比乳房还要重要的东西。譬如你的善良和真诚,还有你这颗金子一样的美好心灵。最后,美丽的姑娘,我希望和你成为朋友,好朋友,最好的朋友。在你感到苦恼的时候,给我写信吧,说说你的委屈。在你高兴的时候,给我写信吧,说说你的快乐。让我们大雁传书,共度美好生活的每一天。
完了以后,大强问,这样写行吗?
史迪说,太牛B了!别说她只有一个乳房,一百个乳房的姑娘都能被你给蒙了!大强你可真是个泡妞天才啊!
大强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大神。
史迪说,嗨,我操,你大强真是越来越嘬啦。
大强得意地笑了,然后把他在烈士陵园拍的那张相片从相册里拿出,夹在信纸中间。
相片上,大强威武地站在巍峨的纪念碑下,宽厚的胸脯挺得笔直。黑黝黝的脸上,表情一本正经。
- ◎ /...............................................................(17531字) 流年拜将 (408722)于2004/09/01(16:55:25)..
第三章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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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新兵营马上就要解散了,四个多月的新兵生活就此结束。
几天前进行的毕业考核中,七班兄弟大都考出了优异成绩。射击考核那天还发生了一件挺有趣的事情——史迪旁边的一位六班兄弟过于紧张,看错了靶,子弹全射到史迪的靶子上面。其实早在六班兄弟射出第一发子弹,史迪就知道他跑靶了。他愣是趴在那儿一声不吭,结果连扳机都没抠动,史迪就得了个89环的良好成绩,力所能及地为国家节约了硫磺和铜。
考核过后,连队给每个班分配一个嘉奖名额,要求各班以无记名投票的方式选出得主,以资鼓励。
嘉奖这荣誉不痛不痒,我和史迪、晏凡三人都对此不感兴趣。老实说,嘉奖对我们的诱惑远远不如十块钱来得痛快。十块钱可以买两包香烟、四瓶啤酒、六根琴弦或者八根火腿肠,嘉奖能顶什么用?奇怪的是就有人为此殚精竭虑。譬如山东兄弟,得知嘉奖将以投票方式选出得主的消息之后,一向吝啬的他立马去服务社拎了几瓶啤酒,边喝边与我们谈论精神与信仰。
投票仪式在晏凡的主持下进行。投票前,晏凡把我和史迪拉到了一边,说,把这个嘉奖给大强吧?
我和史迪当场就点头表示同意。随后晏凡悄悄告诉大强,咱们七班现在只有七个人了,只要你在纸条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这嘉奖就非你莫属。
评选结果出来以后,大强优势胜出。
山东兄弟很不服气,但他也毫无办法,这就是民主。
解散前要开个联欢晚会,这是新兵连的传统。几天来,上等兵文书一直张罗晚会节目。
说兄弟一场实在不易,过两天就要各奔东西,得好好欢乐一下。拿出你们的拿手好戏吧,亮出你们的舌苔不要空空荡荡吧……文书把所有兄弟都问了一遍,最后找到我和史迪,说,你看这帮家伙报的都是什么破烂歌曲,《少年壮志不言愁》、《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一点儿劲都没有,你们报几首过瘾的压压台。
晚上,新兵连杀鸡宰鱼、张灯结彩,真是比过年还要热闹。晚宴上,兄弟们不再掩饰自己,说着放浪形骸的话,终于翘起了被军裤兜了四个多月的大尾巴。就连一向道貌岸然的班长们也把斯文和威严扔在地上,龇牙咧嘴与我们交杯换盏。由于解散之后新兵连的官员将不再领导我们,所以,几位有种的兄弟当然敢拍着连长的肩膀,与他天高云低、侃侃而谈了。
晚宴过后,兄弟们拎着喝剩下的啤酒,晃晃悠悠地进了会议室。
连长一声令下,晚会如期开始了。兄弟们的节目实在是没太多看头,无非是凭着酒劲儿登台唱首老掉牙的歌曲、用横笛吹一曲《梅花三弄》、扭着屁股跳上一段别扭极了的霹雳舞或者讲个先把自己逗笑了的笑话,反正是挨个登台献丑吧。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文书上台报出了我们的节目: ——下面有请新兵一连最著名的摇滚乐队:十六分之二拍!
掌声雷动。文书说: ——他们今天带给我们的第一首歌曲是:《卒子》!
掌声更加热烈了,我和史迪拿着琴上了台。
史迪瞪着醉眼作了个揖,伸着脖子唱起《卒子》。
晚会在我们的歌唱中出现高潮,兄弟们的情绪被激昂乐曲煽了起来。
《卒子》唱完,兄弟们纷纷叫喊: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我们唱起了《枪》,被音乐感染的兄弟开始用巴掌为我们打拍。遗憾的是拍子打得非常不稳。史迪担心兄弟们的拍子破坏了歌曲本身的节拍,决定破坏掉兄弟们的拍子,于是他就在唱到“我们枪里装的是不是水”的时候,大声地问了一句: ——是不是水?!
万万没有想到,兄弟们竟然振臂高呼,诚实地回答了我们。
我再次加大了扫弦力度,身体开始随着乐曲的节拍摇摆起来。
史迪伸出拳头,用力挥舞,说,兄弟们,让我看到你们的拳头,好吗?让我看到你们结实的拳头!
说完,史迪随着节拍蹦跳起来。兄弟们纷纷举起拳头,像我们一样蹦跳着把拳头奋力摇摆。
唱到“胶布有没有粘住我们的嘴?”史迪故技重演,声嘶力竭地发问: ——有没有?
兄弟们齐声高呼: ——没!
史迪激动了,拳头挥舞得更加有力。唱到“谁把枪扛上肩膀?谁把枪举在头上?”史迪一反常态,轻声说了句: ——跟我一起唱,好吗?
兄弟们开始骚动,跃跃欲试,史迪随即大声问了一句: ——好吗?!
兄弟们用同样大的声音回答了史迪,随即便跟着史迪放声歌唱。我反复弹着三个和弦,与兄弟们一起把那两句话连续唱了好几遍。其间,不断有人把瓜子、花生和水果高高抛起。
当一位兄弟把啤酒瓶奋力摔碎之后,连长和排长们立即站了起来,一边维持混乱了的秩序一边喝令我们停止歌唱。要解散了,我们当然要忽略连长的命令,坚持着把这首歌唱了下去。
唱到最后两句,为了将其中的愤怒表达得更淋漓尽致,我涮着吉他,跳起了两尺多高。
兄弟们的喝彩声持续了一分多钟,我在兄弟们的喝彩和连长的怒喝中,一颠一簸地走下了台。
…………
晚会结束,我去服务社买了一瓶白酒,倒在盘子里点燃,沾着燃烧的酒精拍打受伤的脚踝。我多么希望扭伤的脚能在一夜之间恢复过来,不然明天就要颠着脚步去见机关领导,第一印象非常重要。
500ml的白酒被我用去大约20ml,剩下的被我们以划拳论输赢,拼命往肚子里面倒。
尤其是大强,输给晏凡的时候,端起口缸一饮而尽,眼都不眨。
大强与晏凡一起被分到了二营部。大强能去营部,完全得益于晏凡的帮助。原本他与山东兄弟一起分到了全团最边远也是最艰苦的板那一连。由于画夹,晏凡被营长看中,挑去了二营部。营部驻在一个边陲小镇上,虽然比不上团机关,但好歹也算是个机关单位,比分到人烟稀少的一线连队整天累死累活的训练有奔头多了。当时,义气的晏凡极力向营长推荐大强,说大强特别忠厚,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还向营长讲了大强的凄惨身世,于是营长顺便把大强也挑进了营部。
次日,我们起得很早,去饭堂吃了最后的早餐。早餐是面条,面汤里全是昨晚吃剩下的鸡鸭鱼肉。大强从面条里吃出了一粒钮扣,用筷子夹起来拿给史迪看。史迪看了看,说不是钮扣,是鸡腿关节处一个挺像钮扣的骨头,然后用手指给弹飞了。大强跑过去把鸡骨从地上捡起来装进口袋,说是要在去营部的路上打磨一下,打磨成钮扣,作为礼物送给独乳姑娘。
饭后,我们把整理好的背包拎到楼下,坐在背包上闲聊着,等待迎接我们的车辆的到来。晏凡拿着笔记本走到我面前,说是要我把家里的电话给他留下,日后好有个联系。我自己都不愿往家里打个电话,当然不可能让他去替我丢脸。我说,得了吧,又不是永别,咱们肯定还会再见面的。
晏凡说,互相留个言吧?
我在晏凡的本子上依旧写下“有困难,找刘健”,晏凡在我的背包上画了一幅画。完后晏凡又与史迪互相留言。史迪接过晏凡的笔记本,我看到他在上面写下了这么一段挺长的话: ——此时此刻,许多往事历历在目,我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还有我们那位被诬陷的寒酸班长,回忆起你走进排房时身上背的画板和你歪戴作训帽的样子。此后的日子里,我们无所不谈。记得有一天,我们趴在阳台上谈起战争,你说一旦战争打响,我们将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
情绪低落的山东兄弟也围了过来,与我们互相留言。由于山东兄弟是我们七班惟一一位被分到边境连队的倒霉鬼,所以我在他本子上写下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行拂乱其所为”。推辞不过,山东兄弟在我背包上即兴写了一首诗歌: 你的歌声是大地上的古老呼声 他们是主人并拥有这里的一切 我们又要赤裸着身体四处流浪 用疲劳和无为去迎接太阳 我多么希望他们是哑巴 只有你的歌唱在夜里响起 如果你连歌声一起带走 我们将怎样收割麦子?
又怎样才能把火烧旺?
大强不会写太多的字,对我和史迪说了些祝福的话,我们同样以“吉人天相”回敬之。
大屁股军车长鸣着喇叭开进了连队。在连长的指挥下,六班长把我和史迪还有山东兄弟的背包一起装进停在最后面的那辆车上。大强和晏凡的背包装在了最前面的那辆车上。军车发动引擎了,我和史迪微笑着与大强、晏凡相互拥别。连长下达了登车的命令,大强和晏凡先上了车,军车缓缓地驶出连队。两人站在车厢后面,朝我们不停地挥手。军车开出连队大门,我清楚听见了大强实在抑制不住的哭声。
轮到我们登车了,连长说我们搭乘的这辆车由六班长带领,要求我们在路上服从六班长的指挥。我和史迪抱着琴上了车,坐在背包上幻想到达机关之后的景象。军车开动了,驶出简陋的大门,新兵营离我们越来越远。山路崎岖,军车摇晃得厉害,我回想起初次来到这里的情景,还有这几个月内发生的一些事情,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军车还在路上飞驰,但已经不见了人烟。我忍不住地用胳膊顶了顶身边熟睡的六班长。六班长睁开了眼,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怎么还没到啊?什么时候才能到团机关?
六班长笑了,说,摇滚歌手,你知道自己分到哪里去了吗?
我说,团机关宣传股啊,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六班长说,你搭错车了,这辆车上的兄弟全都分到了边境一线的步兵连队。
顿时,我睡意全无,说,你给我开什么玩笑啊?
六班长收敛住笑容,表情严肃地说,刘健,你被分到坡店二连,希望你服从组织安排。
说完,六班长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写满名单的纸拿给我看,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我的名字写在二连下面。瞬间,我把愤怒都给忘了,问六班长,二连好吗?
六班长说,不好不坏,仅次于板那一连。
史迪也醒了,把脑袋凑在那张纸上看了一会儿,没找到自己的名字,脸上挂着喜忧参半的表情问六班长,史迪分哪儿了?
六班长从挎包里掏出另外一张写满名单的纸,说,板那一连。
史迪看着六班长,怔怔地愣了老半天,咬牙切齿,说,操他妈的!骗子!心都碎了!
我把手搭在史迪的肩膀,无奈地说,别计较了,无所谓,在哪儿不都是保卫祖国?
坡店二连与板那一连都是全团最偏远最艰苦的一线连队,至于它们具体艰苦到什么程度,从这两个看上去就觉得别扭的地名上,我们已经领会了一半。
第四章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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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军车载着愤怒却又无处发泄的我和史迪,先去坡店二连然后转道去全团最边远的板那一连。一路上,闯入我眼帘的尽是些颓败景致,可同车兄弟却对边陲的奇山异石赞叹不已。山路更加崎岖,军车摇摆得更加厉害。转弯的时候,均匀分布在车厢两侧的我们有好几次都被惯性甩到一起。每当此时,我就祈祷军车翻掉,被我们的体重压翻,翻他妈个底儿朝上,全体乘客与军车同归于尽,可驾驶员的技术实在是好极了。
军车朝着终点疾驶,我再也无法沉沉睡去,并且开始感到头晕。觉得心里面堵得慌,想吐。
我问史迪的感觉是否和我一样,史迪说他早就恶心了,胃里的东西猛往上冲,一直在憋着,连口唾沫都不敢往肚子里咽。军车轰鸣着爬过一个山坡,山坡下面是一大片松树林。边民正在树上割松脂油,也有边民在砍柴,还有边民背着猎枪闲逛。林子比较大,什么鸟都有。于是史迪就憋不住了,把早餐吐在了车上。被胃酸侵蚀过的面条残渣里夹杂着没有彻底消化的鸡鸭鱼肉,把车厢里弄得臭哄哄的,引来苍蝇跟在车后飞舞。史迪的表情痛苦无比,眼里噙着泪花。见状我把笼罩车厢的帆布篷上一个破损处撕得更大些,把史迪扶起到破洞前呼吸新鲜空气。史迪闭着眼睛,把脑袋耷拉在帆布外,任凭风儿吹动他的短发。
边境地区人烟稀少,但偶尔我们还是能路过个把村庄。每次路过村庄,军车就会放慢速度,兄弟们则把脑袋探出车外,好奇地观看边境民居与居民。南方阳光充足,边境地区的男女老少大都面容黝黑,颧骨突兀。边民也会好奇地观看我们,目光相遇,有涵养的兄弟向边民挥手致意,表示出“鱼水交融”的友好。见过些世面的边民也会微笑着挥挥手还我们以礼,表示出理解了“军队是靠山”的会意。倒是那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举着木枝追在军车后面,欢快地蹦跳着把手里的木枝扔向军车。兄弟们伸手接过,一折两断,扔还给追逐军车的可爱孩子。
姑娘们爱美,边境地区也不例外。姑娘们尽量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但她们显然不懂得太多的妆扮技巧。好在最吸引我们目光的仅仅是她们的胸脯,败兴的是我注意到有好几个姑娘都没穿内衣。不穿内衣的姑娘最诱人不过了,问题是边境姑娘的乳房总是那么的干瘪瘦小,贴在胸脯上像疤痕一样。
边境地区的村庄里总是有很多水牛,鼻子上面穿了孔的水牛们成群结队,迈着有节拍的步伐走在路上,神色安详。不知边民们养育水牛是为了吃肉,还是把它们当做机械使用。我想水牛们应该对自己的身份和价值无比清楚。稻田里,它们是牛。肉架上,它们是牛肉。每逢牛群挡道,军车就会长鸣喇叭,牛群知趣地躲开了。遇到初生牛犊或者是僵着尾巴拉屎的老牛,军车不得不停下来稍候片刻。拉屎老牛和初生牛犊为什么不买军车的账?因为它们已经憋得忍无可忍,因为它们的确不知道解放军的厉害。
有村庄就会有稻田,眼下正是耕种的季节,稻田里有很多水牛,还有身穿蓝衣妇女的劳动身影。妇女手扶着古老木犁,吆喝耕牛。尽管耕牛们朝天空拼命地伸着脖子,妇女们依旧高高地扬起了她们手中的鞭子。皮鞭落在耕牛身上,耕牛就会猛地撅一下屁股。耕牛每撅一次屁股,我的心就忍不住地为自己吉凶未卜的明天隐隐作痛一次,然后我就用眼睛狠狠地瞄瞄六班长。
如果眼睛可以杀人的话,我想他至少已经死过一百次了。
军车到达我的坡店二连时已过中午,连队为我们这批“新鲜的血液”准备了丰盛的午餐。去板那一连的兄弟顺便下车到我的二连混口饭吃。史迪却在这个时候较起劲儿来,无论六班长怎样威逼与劝说,他死活就是不肯下车,说二连不是他的连队,他要去的地方是全团最艰苦的板那一连。
六班长有些气愤了,说,不吃拉倒。放心吧,到一连饿死都不会有人给你输“葡萄糖注射液”。
史迪说,刚好,正不想活呢。
六班长说,你拿死吓唬谁?中国有十二亿五千万人口。
史迪说,实际情况还不止这个数呢……
连长在饭堂门口向我们致了简单的欢迎词,欢迎来到坡店二连,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同劳动同休息同吃一锅饭,云云。我们连这些话的真假都没有分辨就走进饭堂。老兵们还算客气,为我们盛了白白净净的米饭,自己反倒啃起锅巴。也许他们觉得锅巴比米饭好吃,否则饭锅里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剩余米饭。
我在桌上找个空碗,盛满饭菜给史迪端到车上。我说,史迪你这是在干吗?跟谁较劲儿?
史迪说,这叫着静坐、绝食,向欺骗我们的军官表示最大的抗议!操,打不过我还挨不过啊?
我说,如果不吃饭就能让咱们去宣传股的话,饿三天三夜我都愿意干。看开点儿吧,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就当咱们从未遇见那位新闻干事。这碗饭你到底吃不吃,土豆炖牛肉?
史迪说,递上来吧,别让“老六”看见了。
我把饭菜递上车,史迪狼吞虎咽,几口就扒完了,要我给他再盛一碗。说,牛肉煮得挺嫩,再帮盛碗饭。多挑牛肉,专拣块儿大的夹。到一连我就不吃晚饭了,再装一次绝食,给他们来招“下马威”。
我说,史迪,到一连就别再闹腾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照应你?认命吧,都坐轿子谁来抬?
史迪沉默了,嘴巴停止了对牛肉的撕咬,端着饭碗黯然了一会儿。随即,他的嘴巴又动了起来,比上一次的撕咬更加有力了,边咬边用筷子敲着饭碗,含混不清地说,操他妈的老子就做轿夫吧,抬啊抬啊,我们抬啊,抬翻天啊……
去一连的兄弟吃饱了饭,三三两两地走出我的坡店二连。一位兄弟路过连队大门的时候,故意把抹过嘴巴的餐纸揉成一团,丢进了门口的岗楼。站岗的老兵看见了,冲到那位兄弟面前,要他把餐纸捡起来。
那位兄弟懒洋洋地把餐纸从地上捡起,最后还不忘朝老兵翻了个白眼。
老兵“咔嚓”一声,把枪栓拉了上去,说,翻你妈B的眼?老子没让你把餐纸吃掉已经够便宜你了!
那位兄弟吓坏了,脸色大变,一溜烟儿地溜到军车轮胎后面,朝着持枪老兵恐慌张望。
去一连的兄弟陆续地登上了车,军车引擎轰鸣。即将离开我们连队的时候,史迪把他的贝司从车上扔了下来,说,这玩意儿放你这儿吧,我一个人在一连哪还有心情弹琴。如果一连的妖魔鬼怪们不喜欢低音,我带把贝司过去岂不是自找麻烦?真是羡慕晏凡和大强这两个鸟兵啊,真他妈命好。抛开营部是个机关单位不说,而且驻扎在一个除了有姑娘还卖吃卖喝的小镇上。
我说,没准儿一连比营部还好呢,周围全是异族村庄,村庄里全是漂亮的异族姑娘。天黑了,未婚的异族姑娘准备了美酒,上身穿着只有一颗钮扣的民族服装,下身穿着宽大得可以藏下男人的石榴裙,在村头的芭蕉林里点燃一簇又一簇篝火,载歌载舞,等候勇敢士兵光临。
史迪说,不会被你不幸言中。一连是个什么地方我最清楚,咱们那位寒酸班长就来自板那一连。他曾说过,他的老连队是个鬼都不撒尿的地方。那地儿只有军队,没有人民。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只听乌鸦叫,不见姑娘笑。还有“板那十八怪”,知道什么是“板那十八怪”吗?现在我就说给你听,一怪是蛤蚧、二怪是什么我忘了、三个蚊子一盘菜、四个老鼠一麻袋……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树。
我的坡店二连就在从前那座山上的那棵树下。
二连附近的山特别高,高耸入云。举个例子来说明这些山的高度吧:连队后面的高山上有座哨所,哨所兄弟下来领取大米和猪肉的时候,身穿绒衣,山下我们穿的却是短袖衬衣或者白背心。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二连附近的山峰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战争遗迹与陈年尸骨在二连附近的山坡里并不罕见。炊事班一位老兵有养花雅兴,有空他就钻进山窝,把山旮旯里的奇花异草迁移到连队种养。同时他还有个用骷髅当花盆的怪僻。每次进山挖花,顺便拎几个动物或人类骷髅回来,把下颌敲烂,把野花种植在坚固耐用的头盖骨里。每次饭前看到炊事班附近那争奇斗艳的野花在一溜儿排开的狰狞骷髅里面灿烂绽开,我就忍不住地为这人为景观毛骨悚然。
不但人为景观,坡店二连的自然景观也独具一格。譬如连队的兄弟从未见过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这是由于山峰过高的缘故,阳光爬过高山照耀在我们身上的时候,北京时间都10点多钟了。此外,坡店二连还有一个最奇妙的天文景观,估计连天文学家都极少遇见,它只在我的眼睛里出现——太阳从南边升起。
太阳从南边升起,天亮了。太阳落进北面的山峰,天就黑了。
太阳不会轻易改变运行轨道,而且我也没听说过有长错方向的大山。
我眼里这个奇妙景观如何形成?是的,我晕了,迷失了方向。
来二连的路上,军车七拐八拐地绕了无数个岔道。到达二连之后我下车,绕了好几个圈,午后阳光依然从东北方向照耀过来。我陷入了无可奈何的迷失之中,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每天早晨起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由上厕所改成向战友询问东南西北,可他们的回答总令我比憋尿窘态还要尴尬。
客观事物已无法为我指明方向,眼睛也在对心灵撒谎,我陷入了彻底的盲从与迷惘之中。
面对活生生的现实,我连怀疑的资格都没了。我想我可能会在某个早晨突然从迷失中醒悟过来,对此我坚信不疑,我坚信太阳一定会从东方升起。我在对突然醒悟的等待中,依旧迷失着,不再思考这梦幻般军旅生活的优劣与梦想得失。一眨眼,几个月就这样相安无事也是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几个月后,我终于醒来,如同大梦一场,太阳从东方升起然后落进西山。
紧随其后的日子里,我并没有因为醒悟而兴奋不已。恰恰相反,我无限怀念那些盲从的服役时光。
我想再迷失一次方向,木偶一样不为自己的身份、价值、梦想和未来多做考虑。吃一天军饷当一天兵,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可我醒了,看清了自己和东南西北。我开始在心里揣摩自己的价值,还有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起床、出操、吃饭、训练、睡觉……周而复始的哨声中,一切就这样平凡而坚定地轮回着,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齿轮上的一颗牙齿,跟着机器的运转方向,被动旋转。
一次又一次身心俱伤的徒劳过后,我发觉身体渐渐干燥起来,如同烈日暴晒之下的海绵。
如此卑微、琐碎、枯燥、乏味的服役时光就是我曾经企盼的充满了血腥、狂热、梦想和荣光的戎马生涯吗?我去问二连兄弟,他们对此不感兴趣。二连兄弟们的文化水准参差不齐,良莠并存。有精英,有钢铁战士,更多的却是混蛋。从非军事意义上说,二连兄弟的语言行为并不比新兵连那帮兄弟来得优雅。新兵身上还残存着蛛丝马迹的社会习俗与家庭教养,二连兄弟已经彻底地没了那些,成了彻底的军人,充满了猎人式的机智与狡猾,并且精通打架与请假的伎俩。有时候我真是钦佩他们,仅仅依靠鸿雁传书就能骗到女大学生的毛衣,还有歪曲军队规定的创造性与改制军用内裤的服装设计天分等等等等。
二连兄弟的最大强项是玩扑克牌,几乎人人都可以用扑克牌玩上一招儿令你琢磨不透的小魔术。我曾问他们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技艺,回答是千奇百怪。有人说在探家的火车上跟打工仔学会的,有人说是当兵前跟镇上江湖艺人学会的,有人说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有人说天生就是这块材料……不管怎么说吧,反正他们都挺会蒙人的。兄弟们经常玩的一种牌局叫“包牌”,俗称“三打一”。三个种小的围攻一个种大的。吵吵嚷嚷,两副扑克牌被甩成200多张,各位仍乐不可支地津津于此道。我从来不喜欢这个,玩输了做几个俯卧撑或者朝脸皮上贴张纸条。赢了白赢,净费脑子。偶尔,兄弟们也会趁连长不在的时候赌个拳头、耳光、香烟、啤酒、榨菜、块八毛钱什么的,并为此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据说,仅仅是为了一根香烟的归属,有位兄弟曾跪在地上指天发誓。我想那兄弟在乎的并不是这根香烟,不过是在赌那口气。他所在乎的只是尊严或者面子,更多的却是无聊。
坡店二连是个全训连队,除节假日外,一年四季都要训练。在二连,我并没有因为繁重训练而放弃音乐。仅仅是没有放弃而已,我并没有在音乐上做出任何成就。史迪不在了身边,我跟着和弦顺口哼出的那些旋律,再没人能够帮我记在纸上。所以,到二连之后我不但连一首歌曲都没有完整地写出来,并且还因为弹琴的事情我与老兵闹了矛盾。矛盾不断激化之后,我们就发生了口角。
他们说,你整天疯疯癫癫唱个鸡巴呀?
我说,人类是不能没有音乐的。
他们说,你瞎吆喝的这些东西算鸡巴音乐呀?
我说,你们连鸡巴音乐都不会吆喝。
…………
晚上,老兵们去澡房冲凉了,我又弹起了琴。老兵们肩膀上搭着毛巾走进宿舍,我知趣地停下,戴上耳塞听音乐。当时我听的那盘磁带是“军营民谣”专辑,负责整张专辑词曲创作者名叫小曾,跟我的经历有些相似,也是背着吉他来当兵。当时我就想,如果哪家唱片公司愿意把我们“十六分之二拍”的音乐制作出来,弄盘“军营PUNK”,其影响力肯定要比软绵绵的“军营民谣”更为广泛、深远。没准儿还能在中国掀起一股尚武热潮,男女老少都踊跃报名参军……我正沉湎在幻想之中,一位老兵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问他有什么事儿,他们说想听我弹琴,要我拿着琴去操场。
我拎着吉他跟他们去了。走到半路,我觉得气氛不对,说忘拿拨片了。
我掉头回宿舍把琴放在床上,弯腰系了系鞋带,把史迪的那把坚硬贝斯取了出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要砸我的琴,说我整天乱喊乱叫,惹得他们心烦意乱。
话还没说完就开始动手抢琴。这种赤裸裸的挑衅我怎么可以忍受和屈服?
我说着“去你妈的吧”,高高拎起贝司朝他们夯去,我们打了起来。
还好,他们只派出一个光头充当打手,余者皆手臂交叉,不言不语地旁观。
厮打了好大一阵子,我手里有把贝司,没吃什么亏,但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贝司柄断了,不清楚到底是我夯在他身上还是他在我身上夯断了,反正期间光头把贝司从我手里抢走过一次。我的脸与光头的眼角都见了血,不知这血是从他的眼角沾到我的脸庞还是我脸上的血沾染了他的眼角,反正我俩曾抱在一起在操场上滚了好几圈……他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操场,我觉得头顶特别疼痛。摸了摸头,满手是血。这时我才知道脸上的血是从自己头上流下来的,好在伤得不太厉害,只是破了点儿皮。
我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捂在头上,另一只手拎着断裂的贝司,站在操场用眼泪歌唱史迪的智慧。
临睡前,我去澡堂里把脸上的血迹洗了个干干净净,进宿舍看到光头的眼角比我的脸还要干净些。
次日,头上的伤口并未结痂,但我还是放弃了找卫生员包扎一下的想法。头缠绷带难免会引起连长的追问。打架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事情,何况我还没打赢呢。为了避免摩擦再次发生,也是为了保全梦想,我把吉他交给了连长,连长把我的吉他锁进了文化活动室。打架的事情,老兵与我都绝口不提,碰面依旧打个招呼,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们是在这地方呆了三四年的,多年媳妇熬成了婆,该退伍走人了,心里面不舒服的时候朝新来的兄弟发发牢骚、挥挥拳头,这并不算是什么大错特错。
没了音乐,我成了彻底的傻蛋,心里面空空荡荡,难受极了。
训练场上,我总想把枪狠狠地摔在地上。饭堂里,我总想用铁碗使劲儿磕几下桌面。澡房里,我总是把所有的水龙头全部打开……内心深处充满了破坏欲望。我想如果就这样下去,非把自己毁掉不可。
我需要培养新的爱好了,要么交个知心朋友把心间的苦闷倾诉出来?
我想办法跟军犬饲养员混在了一起。几天过后,我与巡逻时为我们带路的军犬混熟了。
此后,只要有空我就会跟军犬一起坐在连队门口,看着大山发呆。放眼望去,褚色崖石遮挡了视线,我的目光也就因此变得浅短。如果你是一个边贸商人、旅行家或者边民,曾经路过我的坡店二连,那么,你一定会在连队门口的苦楝树下见过一位士兵和军犬相拥而坐的场景。士兵表情落寞地叼着香烟,威武军犬则神色安详地闭着眼睛,依偎在士兵交叉的腿上。那只军犬名叫“哈利”,落寞士兵就是我。
跟我在一起久了,机警的“哈利”开始变得沉默,给人感觉像是在思考一件非常严肃并且沉重的问题。“哈利”不可能和我一样,每天都在为自己在军队建功立业的各种可能性而殚精竭虑。“哈利”关心的只是下一顿饱饭,而我却无法像“哈利”这样洒脱。
在二连,“哈利”只买两个人的账。一个是军犬饲养员,另一个就是我刘健。与我们对连长毕恭毕敬不同的是,“哈利”根本不把连长放在眼里,如同连长不把刘健往眼睛里面放。来二连差不多半年光景了,连长大人一直没对我感冒过。最初我沉默寡言,他说我呆头呆脑,整个一晕鸭子,三棍子夯不出个屁,打起仗保证我先死,云云。后来,我从迷失中醒来,变得生龙活虎,他开始指责我油头滑脑、能说会道、六条腿的狐狸,拔根睫毛可以当口哨吹,打起仗保证我第一个投降。不久前的一次政治考核中,试卷上有个名词解释叫“爱国主义”。答题的时候我故意把政治教材上的“爱国主义就是千百年来积累起来的对祖国的一种深厚的情感”这个牵强附会的标准答案放在一边,换成了英国社会心理学家Mcdougii的“爱国主义是人类本能情绪中的恐惧、愤怒、爱与自负在后天以祖国为中心结合而成的一种情感”。原以为此举能使连长对我改变看法,结果评卷的时候,他给我批下五个大字和一个感叹号:净他妈瞎扯!
前段时间,老兵退伍了,急需从我们这群新兵里面挑选几个角色扮演军中之母。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我做了很大努力。选举结果宣布那天,军犬饲养员被评为班长,副班长提名中都没有我的名字。不提也罢,反正如今这军中之母当也等于白当。没仗打的和平年代,班长跟普通士兵的最大区别就是没什么区别。谁尿谁呀?每月发津贴费时多出几枚铜板又能怎样,月底那几天还不是照样四处蹭烟、借香皂洗澡、去服务社赊啤酒、手纸、牙膏……
第四章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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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我用实际行动验证了老爷子的祝福。
临行前,老爷子说我到军队之后将连牵马的都不如。
现在,我不但做到而且超越了,他妈的我连养狗的都不如了!
我不得不在边疆钦佩老爷子的先见之明,同时也日益强烈地想念着他。
我很想给老爷子写封信,向他说说我的不幸遭遇。总是把苦闷和牢骚憋在心里,我会生病的。可我实在担心他的嘲笑。想了好久,我决定先编一很英雄的故事骗骗老爷子,然后再向他说出我的烦恼。
为了“很英雄”的故事,我又想了好久,并且留意了好几天的《人民日报》,却也无济于事。如今报纸上的英雄大都是致富能手、改革尖兵之类。大意就是一个穷光蛋挣到很多钱然后报效社会的过程。不仅恶俗,而且虚假。有次报纸上还刊登了一位妓女从良后捐款办学校的善举。偶尔也会有士兵见义勇为,但结果都是见义勇为者被歹徒残忍杀害。我放弃了参考典型事例的打算,凭想象编点儿什么。譬如在一次战斗中,我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凭借遗传的机智与勇敢拯救了多少战友或者杀死了对面的多少对手。可我真的不知道对面那些士兵是男是女。
坡店二连是驻守边境的一线连队,但一线连队并不是“前线连队”。
倘若不去哨所,我们与内地军队一样,不知道对手长什么模样。
感谢老爷子宽宏大量,尽管我从不回信,他依旧厚着脸皮写信过来,让我感到善莫大焉的安慰。
最近的几次来信,老爷子的口气不再像先前那样尖酸刻薄,他开始忏悔自己。前不久的那封信里,老爷子这样写道: ——孩子,其实你偷偷报名参军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你报名当天武装部的老战友就给我打了招呼,之所以没有阻拦你,是因为那天我想了很多。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你才决定离家出走。也许是因为我的粗暴使你无法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后来,看到你临走前留的那封信,我狠狠甩了自己好几个耳光。那天,天还没亮我和你妈就赶到了火车站为你送行,直到广场上的人都走光了,我们还是没有看到你的身影。回家的路上,一向坚强的你妈哭了整整一路。
现在回想那一幕,心里面仍旧不是个滋味。孩子,你恨我吧。觉得恨我不解恨的话,退伍回来之后你把我苦害你的一切饶过来吧。你让我跪在地上吧,你在我身上复印皮带吧。我向你保证,半个冤字都不说,也不会往你妈妈身后躲。也真是的,那时候我糊涂了,不该那样待你。但那时候我的确是看不惯你,看不惯你们这一代年轻人。有什么呀你们,整个一群“门里猴”。要意志没意志,要能耐没能耐。自私自利,享乐主义者。只要自己高兴就好,从来不替国家和民族多做考虑。不忧国忧民也就算了,还瞧不起父辈,瞧不起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是有理想和信仰的,无论条件多么艰苦,他们都挺了过来。哪像你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却整天把空虚、虚无和无聊挂在嘴上。下身穿牛仔裤、上身穿印有英文字母的妖艳衣服、玩电子游戏、看美帝国主义拍的电影、买日本帝国主义写的书、听黑人唱的歌、喝三块钱一瓶的“可口可乐”、吃二十多块钱一顿的“麦当劳”、恶心政府官员、瞧不起工农阶级、崇拜资本主义社会的落魄人士、染黄毛、留长发、有事儿没事儿就牵个女孩子在街上晃来晃去,见谁都萎靡着脸,爱理不理的,一幅失魂落魄的公子哥模样……怎么都没想到后来你不但和他们一样了,而且还学会了挎着吉他眯着眼睛大喊大叫、骂这骂那。这哪像话?哪像朝气蓬勃的“四有”新人?怎么能继承革命先烈遗志?怎么能够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眼看着共产主义理想就要葬送在你们这代人手里,叫我怎么能够不生气?
现在好了,我醒悟了,看透了,看明白了,也看习惯了。
孩子们永远都没错,因为他们是孩子。
…………
看完那封信,我有了把它保留起来的想法。像老兵一样用塑料袋装起来,无聊的时候拿出来再看一遍。可信看完之后,我还是习惯性地给撕了。类似的情况在中秋节的时候也出现过一次。
中秋节那天,我收到两个包裹。一个是玲玲寄来的,里面除了月饼还有几盘磁带。另一个包裹是老爷子的。里面有月饼、毛衣和一封信,信里夹了500块钱。信很短,其中有几句话是这么说的: 孩子,我和你妈都很想你,为什么不给爹回个信?爹嘴里不说什么,心里面真的是很不好受。爹错了,您原谅他吧。求求您,给爹回个信吧,放爹一马吧。月饼是我买的,一种是豆沙枣泥馅,如果你不喜欢吃就分给你的战友。另一种是你最喜欢吃的莲蓉馅。毛衣是你妈请人织的。这段时间家乡降了温,比较冷,请保重身体。见信之后如果不愿给爹回信,您就给我爱人挂个电话吧。她比我还要想您,她想听听您变声了没有……
看完那封来信,我仰着脑袋,对着高山失声痛哭。
晚上,我再也按捺不住压抑已久的亲情了,给老爷子写了回信。
仅仅写下一句“身体还好吧”心里面就乱成了一团麻,于是我就昧着良心把那页信纸掀过去,在另一页纸上给玲玲写了回信。玲玲的来信诉说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她名落孙山,打算补习来年再试,问我对此有何看法。我当然不希望她到该死的大学校园里浪费光阴,但我还是对她的选择表示了尊重。
非常值得一提的是中秋节过后,我收到从新兵连转来的一封信。信封上的落款不是某某监狱,信的作者却是我那位被诬陷了的寒酸班长。信上,班长以无比畅快的口吻说他现在是乌云散尽、重见天日了。“秦艳丽”这骚婊子与“徐贵堂”一起戴着诬陷的帽子,穿上了灰色囚衣。警察同志用电警棒电她(他)们的时候,我还在场哩。尽管在军队服役的结局不尽如人意,但我仍感谢军队。要不是在军队受过教育,在警车上我就憋气自杀了。考虑到“士可杀不可辱”,我坚持到今天,终归还是邪不压正。我现在省城的一家高级宾馆干保安,职务是保安队长。就像在军队带新兵一样,每天教那些保安队员们训练队列动作,打打军体拳,每月拿800多块钱,比军队拿的津贴费高十几倍,还算过得去。过去的一切是个误会,不好解释,我也不想再向军队解释,自家兄弟知道就行了。我在认命的同时,仍认为我是个军人,尽管军队没发给我“退伍证”,但我在军队里练就的这一身的本领,比“退伍证”还管用的……信的末了,班长说他很想念我们,说我们几个是他在军队所见过的最有味道的士兵,问我们如今在军队过得怎么样。晏凡画出名堂了吗?大强有没有变得聪明一些?你和史迪的“十六分之二拍乐队”怎么样了?都大鹏展翅了吧?
看完班长来信的那晚上,我彻底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翻去,想了整整一夜。
躺在床上能大鹏展翅吗?!
起床后去训练场能大鹏展翅吗?!
训练完后去饭堂能大鹏展翅吗?!
吃完了饭去厕所能大鹏展翅吗?!
打肿脸装胖子、牛皮扯蛋能大鹏展翅吗?!
往胸脯上贴胸毛、狐假虎威、自欺欺人能大鹏展翅吗?!
这话我明说了,我不担心连长因此而再次对我抱有成见。
别说是连长,就是将军,我也一样这么说。
说起将军,我想起不久前一位中将来到我们连队视察的事情。
你也许不曾想到,在边境线上服役的士兵能见上将军一面,算是运气。
前些日子老兵退役,许多老兵登上返乡客车那瞬间,都哭了,眼里面含着泪水,一会儿夸一会儿骂。夸军队培养了他的品格和体魄,骂的是最大的将军们: ——这兵白当了!不打仗老子不抱怨,可连将军的面都没见着,老子被个空名字领导了好几年!
与老兵相比,我们这批新兵算是幸运了。上个星期,团里来了通知,说不几日后将会有位官职很大的将军到二连视察。我最早得知了这个消息,比连长还要早上半个小时——通知从营部传达到连队之前,晏凡给我打来电话,要我提前把头发整理一下,衣服洗洗换换。最好是弄瓶磨砂洗面奶,把脸上的黑皮磨掉。万一白白净净的你被将军看中,把你带走专门为他弹琴了,这回可别忘了告诉将军,边境线上还藏着个画家叫晏凡啊。
兄弟们得知了将军即将到来的消息,高兴啊、激动啊、兴奋啊。于是按照连长的要求,拼命地打扫卫生,剪草、画线、冲厕所、擦玻璃,恨不得脱掉裤子把营房也擦一遍。干完了活,兄弟们凑在一块儿瞎扯,众口不一地猜测将军的模样:高高的鼻子?瘦长的个子?嘴巴上叼个烟斗?讲完话打个V形手势?看谁顺眼给他发个闪亮勋章?看谁不舒服甩他一个响亮耳光……害得那两天我的梦中不是丘吉尔、马歇尔就是麦克阿瑟。
连长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提前为将军准备了美味佳肴,眼镜蛇、田七、山龟、野鸡,这可都是兄弟们冒着挺大危险从山上亲手抓来的。做菜的时候,连长大人亲自在一旁监督,炊事班兄弟连偷吃一口的福分都没了,连蛇胆都泡在清水里给将军养着。
将军到达我们连队那天,场景实在壮观。清一色车顶装有警报器的“三菱V6”豪华越野吉普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我们的连队,不知情的还以为连队协助边检部门截获了一批走私汽车呢。兄弟们早就在楼下排出了整齐的队伍,迎接将军的检阅。
车队开进连队,还未全部停稳,连长就殷勤地跑到最后面的那几辆吉普车前,为将军拉开车门。一连拉了好几个车门,里面走出的都不是将军。就在连长感到有些尴尬之际,将军从最前面的吉普车里走了出来。
将军的确是瘦长的个子,但没长老高的鼻子。
连长跑到将军面前,抬手敬礼。由于过于紧张,手掌差点把帽子打翻。
将军沉着地还给连长一个敬礼,朝我们的队伍走来,脸色威武,步履雄健。
将军来到我们面前,我用眼角余光注意到身边的兄弟都把胸脯挺得不能再直,希望以此引起将军的赞赏。例行的问候过后,将军把双手交叉,很酷很酷地叉在腰上,开始对我们训话。将军说: ——兄弟们(按年龄,我们应叫他伯伯),你们驻守在生活环境异常艰苦的边关,用血肉之躯守卫着祖国大门,为国家安宁和民族尊严无怨无悔地奉献着青春年华,边关人民感激您!祖国人民感激您!祖国人民尊敬你们!
我直觉得热血沸腾,耳朵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开始嗡嗡作响。
简短讲话过后,将军说要跟兄弟们握个手,感受一下大家的力量。
老天!这可是个难得的殊荣。我站在最后一排,双手在裤缝上悄悄地搓了又搓,可手心里还是有汗水冒了出来,黏黏的。我担心手上的臭汗弄脏了至高无上的将军,想到将军也是从战士堆里成长起来的,心里面仍旧无法坦然。我正这么想着,将军已经走到了我面前。
我无端地激动起来,突然间开始考虑应该把哪只手伸向将军才算正确。将军倒是镇静自若,把右手朝我右臂的方位伸了过来。我狼狈又匆忙地伸出右手。瞬间,我觉得一只手的力度不足以表达内心深处汹涌澎湃的感情。我把左手也伸了出来,压了上去。做梦都没想到,将军竟然也伸出了左手,压了上来。
普通一兵的双手与将军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幸亏将军与我握手的时候没有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问声今年多大啦?小鬼想家吗?否则,我将幸运透顶。这不朽荣誉能像连史一般,在我的坡店二连里一茬又一茬地传说下去。
将军与兄弟们握完了手,队伍解散。我们回到宿舍,站在阳台上看到将军在连长的陪同下把连队的前后兜了一遍。将军面前,连长的殷勤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对一位兄弟说过会儿估计将军会到咱们宿舍来看看,提议到时候得跟将军合个影,沾点仙气。于是我们开始商量与将军合影留念的事情。
将军到来之前,连长曾经向我们叮嘱了几个注意事项,但其中并没有“不准与将军合影”这一条。也许他根本就没想到我们会有这种想法。一位兄弟拿出“海鸥”相机,检查闪光灯装置。我要他把闪光灯给关了。旅游景点的重要建筑都不准拍照,何况是重要的人物?那位兄弟说没有闪光灯哪行,屋子里的光线太暗了……我们正争论呢,将军在连长和几位高级军官的陪同下,走进了我们宿舍。
兄弟们站在各自床铺下面,胸脯挺得笔直。将军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趟,然后在一个小板凳上坐了下来,招手示意站着的我们围在他身边,我们围在了将军身边。
将军与我们拉起了家常,问我们,可否吃得好?睡得好?
毫无疑问,我们必须要回答说,吃得好,睡得也好。
事实上的确如此。除了吃得好也睡得好之外,我们就再没什么好的了。
将军又问了我们几个亲切的问题,我们诚实的回答博得将军一阵又一阵爽朗的笑声。陪同将军的军官还有我们连长,都跟着将军一起笑了起来。与将军的爽朗笑声不同的是,他们那假惺惺的笑声比哭还难听。
聊了一会儿,将军说出了“目前国际国内形势都很复杂,军人本色是忠诚,希望你们用实际行动报效祖国”,我知道他马上就要下楼了。兄弟们还在用眼神互相推诿,谁都不敢贸然开口说出与将军合影的念头。我们躲躲闪闪的眼神当然没逃脱将军的慧眼。
将军看出了我们的心思,问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这时候,我注意到连长脸色大变,在一旁狠狠地瞪着我们,几乎要把眼球瞪落掉地上。
我并没有被连长的眼神吓倒,结结巴巴地说出了我们的想法,将军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挨个与将军站在一起合影。轮到我的时候,我一只手臂叉在腰间,把另一只手放肆地搭上将军的肩膀。将军慈祥地笑了,但没有把他的手臂也搭上我的肩膀。完后,我真的很想借将军的帽子戴在头上,照张相片图个吉祥。考虑到将军走后连长会找我的麻烦,只好作罢。因为我把手臂搭上将军肩膀的那一刻,连长的表情如同狗血淋头了。
尽管我没把将军的帽子戴在头上,将军离开之后,兄弟们还是被连长大人臭训了一顿。
连长夸我们可真他妈够胆大的,这影是能随便合的吗,你以为你们是战斗英雄?
随后,连长开始追问跟将军合影的主意是谁出的,兄弟们毫不犹豫地把我出卖了。
连长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这鸟兵真他妈是个惹事的鸟。
连长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在宿舍里站着。当时我既没有低头认错,也没与他辩解。我想与将军合影决不是一件违反军纪的事情,但我又实在是懒得向他解释。将军走了,他发威发泄的时候到了。听炊事班的兄弟说,饭桌上将军把连长臭骂了一顿,骂连长没有环保意识,滥捕滥杀野生动物。
晚上,我主动找到了连长,准备跟他好好谈谈,不能再这么被蔑视下去了,否则我会彻底垮掉。
对于我的登门拜访,连长并没有表示出什么不快,语气亦不再像下午那样凶猛。或许我主动找他谈心的行为使他意识到自己失职。按理讲,军官应该主动找士兵谈心才对。连长给我甩了根烟,要我今后注意点儿,然后又说了一大堆“个性融于共性、少数要服从多数”的话。我装出无比虔诚的样子聆听着连长的教诲,在他对自己的训话水平最满意也是我听得最不耐烦的时候,我亮出了前来找他谈话的真正目的。
我对连长说,我想带着吉他到山顶的哨所里生活一段时间。
在坡店二连,从未有过士兵主动请缨去哨所的先例。哨所在山顶,那儿不但寂寞、无聊,而且潮湿、寒冷。据说凡是在哨所呆过半年的兄弟大都患有“抑郁症”或者“类风湿性关节炎”之类的疾病。更有甚者说,只要你在哨所呆满一年,智力将严重下降,不但阿拉伯数字数不到100,而且十以内数字相加减还得想上老半天。
- ◎ ..........................................................................(15545字) 流年拜将 (408723)于2004/09/01(16:57:23)..
【警告!有不宜内容】
第四章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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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哨所位于山顶的隐秘之处,周围到处是马尾松和地雷。
马尾松是天然生长的,地雷就不同了。地雷是战争遗迹,如同哨所的外围墙壁上被涂抹了反侦察伪装颜料。历经多年的雨淋日晒,墙壁上的颜料已经开始脱落,可哨所附近的地雷却依然管用。如果你朝雷区扔块石头,手气好的话就能听见“轰隆”炸响。
哨所对面是异国哨所,我们的视线不经过50倍望远镜也能清晰看见异国哨所上空飘扬的旗帜。初来乍到,对面哨所的兄弟我还未见过。哨所不用训练,我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守着望远镜,观察并记录山下那条简易公路上偶尔通过人员、车辆的准确数字和至今仍存有争议地区的基本情况。之外,每隔一个月我们就会在边界徒步巡逻一次,查看界碑是否被人类、兽类或者大自然所破坏。
哨所兄弟不多,包括我在内总共六个人,个个都能吃辣。“水煮肉片”是哨所兄弟的拿手好菜,谁都会做。辣椒比猪肉放得越多,就越有人拍手叫好。每次做完这道菜,刺鼻的辣椒味道就会在山顶久久盘旋,估计对面哨所的士兵也能闻到,因为哪天刮顺了风我们就可以闻到他们的饭菜味道。由于“水煮肉片”的缘故,哨所里的卫生纸用得也特别快。拉一次大便费半个小时,屁股都擦两遍了还在那儿干蹲着不肯站起。
哨所里没有女人,但经常可以看到一条浅红色的连衣裙。一位兄弟探家归队的时候顺便把女朋友的裙子带到了哨所,顶礼膜拜。隔段时间还拿出来洗洗,挂在马尾松上晒太阳。每当此时,他就会坐在树下点根香烟,凝视裙子随风轻舞。谁要跟他一起看那破裙子,他便会显得不大高兴。
少尉是哨所最高领导人,大专学历,某军事指挥院校侦察专业毕业。少尉挺英俊,他若把下巴上的胡子剃掉就更英俊了。在哨所,少尉自称“堡主”,称我们为“喽罗”。乍一听,如入天宫。
少尉健谈,尤其是在军事领域,毕竟他是个专门学过打仗的人。每当晚饭过后,少尉就会坐在山顶那块突兀的岩石之上,沐浴着夕阳向我们讲述他个人关于战争的形而上思考。哨所兄弟对少尉的言论都挺感兴趣。少尉有话要说的时候,我们就亲昵而虔诚地围在他身旁,认真听讲,就像小学课本里那些听老红军吹笛子的小红军一样。少尉说: ——今天我们谈谈战争的属性。按照马克思唯物主义辩证观,世界是由物质和精神构成的,战争也是如此。从物质上讲,战争是消费者。从精神上讲,战争是生产者。两者并不矛盾,十九世纪的德国军事思想家克劳塞维茨说过,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把战争看作独立的东西。
堡主个人认为,他的话很有道理。但我不赞成他把战争看作“政治的继续”。与其把战争看作是政治的继续,不如说战争是人类迄今为止所出现的最高级的商业行为。远的不提,就拿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不惜一切代价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来说吧。美军跨越英吉利海峡后,他们一个师一天的消耗高达500多万美元。这是个叫人触目惊心的数字,我无法清醒地计算出这个数字折合成人民币,可以购买多少辆踏板式摩托车。但你们要清醒地认识到,战争行为完全可以套用经济学投入与产出的相关论述。
战争并非百害而无一益,否则人类就不会有战争。
千百年来,人类已经习惯于谈论战争的无情。
一味地检讨战争、指责战争,这是缺乏思考的表现。
黑格尔说过,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伟大的巴顿曾说过,谁也没能成功地守住什么!
…………
第一次听少尉谈话,我就情不自禁地对他肃然起敬。
在哨所,再也没人砸我的琴了。每当我弹琴唱歌,哨所的兄弟就会倾心聆听。当琴弦弹断,少尉就会打电话到连队,要进城买米的兄弟为我捎根琴弦回来,并且与大米一起报销。
我很想给少尉写首歌,歌颂他的热情与美好,可我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了。
少尉从不向我们袒露心迹,只是在那块突兀的岩石上向我们传播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
又一次的谈论过后,我打探起少尉的底细,问他有多少个女朋友?抛开他的军官身份不说,仅以少尉的人格魅力,我坚信他手下的女人绝不会比哨所的兄弟少。面对我的追问,少尉不愿多说。
后来我又问了一遍,少尉只说了一个字: 鸟。
我想在“鸟”字儿的愤怒与哀怨背后,必定隐藏着一段艰涩的花前月下。
少尉不愿解释“鸟”的内幕,我也不好勉强追问,建议少尉早晨洗脸的时候顺便剃一下胡子。堂堂正正的戍边军官,干吗把自己弄得跟土匪头子似的?
少尉说,堡主留胡子是有象征的。
我问少尉象征什么?少尉说猜猜看?
如果能猜出来的话就不会再问了。一天下午,我在观察室里与值班上士扯皮,不经意扯到少尉。我问上士是否知道少尉留胡子的缘由,上士说堡主留胡子是对失恋的纪念。我问上士是否知道少尉为何失恋。上士的回答十分简单:恋人需要一辆踏板式摩托车,少尉没钱。
当晚,我为少尉的脆弱爱情想了好久。忽然间心里面特有感觉,把一首歌一气呵成。这也是我离开新兵营大半年之后写出的第一首歌曲: 《少尉的老婆》 少尉的老婆叫嫦娥 她的身材像条蛇 嫦娥偷药西天上 军队比冷宫还寂寞 少尉的老婆叫织女 谁人是那牛郎哥 喜鹊搭桥她不来 军队没银河里的星星多 少尉的老婆叫七仙女 衣服拿错又如何 赤身裸体回天国 军队军队没性格 少尉的老婆叫祝英台 军队没有梁山伯 夹竹桃里蝶双飞 少尉忍饥又忍渴 喔……喔……
别她时易再见难 风声不凄羌笛残 杨柳可知壮士心 将军不战空临边 旌旗蔽空烽火连天 舳舻横槊倚歌呜然 狼烟散尽亦喜亦悲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喔……喔……
狼烟散尽亦悲亦喜 乌鹊南飞月明星稀 狼烟散尽亦喜亦悲 星稀月明乌鹊南飞 次日,我把《少尉的老婆》唱给少尉听。不料,少尉对音乐也挺内行。
少尉说,歌词写得不错,诙谐幽默又不失意境。但你谱出的旋律却过于西化,将来编曲的时候要使用民族乐器给予弥补。吉他是西洋乐器,音色惟美。中国士兵对音乐的欣赏水平还停留在热烈雄壮、易于跟唱的水平上。
我再次对少尉肃然起敬。少尉问我“十六分之二拍”有多少首歌,我说如果把服役前写的歌算在一块儿的话,装满两盘磁带是绰绰有余了。
少尉说,来到军队之后你写了多少首歌?
我说,五首不到,江郎才尽了。
少尉说,可能是环境影响了你。
我说,我不愿这么想,这会让我更加沮丧。
少尉说,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
我说,越面对现实我就越觉得“十六分之二拍”岌岌可危。原以为背着吉他到军队会有用武之地,现在回头想想,觉得自己当初的想法挺天真。我有一个兄弟叫史迪,在家时我们一起玩音乐,我们俩一起背着琴来到军队。新兵连解散以后,琴他都不愿背在身上了。
少尉说,遇到挫折在所难免。别沮丧,你应当看到希望。“军营民谣”的旗帜几经褒贬之后不是已经树了起来?军队需要有艺术修养的人才,需要文艺作品鼓舞士气。只是因为越有艺术修养的士兵就有越多的怪僻与个性,所以他们在军队都不太受欢迎。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应该明白。
我说,不欢迎就算了,可你们别耍我啊。本来新兵营解散前有人要我和史迪去宣传股专门写歌的,还说如果我们写的歌曲获奖,就给我们记功。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儿,变卦了。
我和史迪被分到了全团最边远的两个连队。
少尉笑了,说,兵不厌诈嘛,你还想不想去宣传股?
我说,做梦都在想。老实说,我来哨所不过是以退为进,因为在连队老被蔑视。
少尉说,喽罗,我也给你老实说,你来哨所之前连长曾向我交待过,说你精神可能有问题。
我说,我精神有问题?操,怎么都到这份上了!
少尉说,现在看来,有问题的不是你。
第四章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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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来到哨所一段时间后,天气凉了起来,潮湿的哨所开始变得阴冷。
我和少尉把被子摞一块儿,睡在了一张床上。每天晚上临睡前,少尉都会喝上两口酒,然后皱着眉头沉沉睡去,壮志未酬的落寞静悄悄地挂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
在哨所,除了每隔三天去观察室守着望远镜值一次值了也是白值的班,我们就再也无事
可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16开的观察记录本被哨所兄弟用去一大摞,上面记载的全是山坡那条小路上偶尔通过的行人与车辆的准确数字。
偶尔通过的行人,肩上挑着水果,手里没拿枪。
偶尔通过的车辆,严重超载商品,车后没牵引火炮。
由于音乐的缘故,哨所兄弟待我不薄,可我却无法高兴起来。
来哨所这么长时间,除了给少尉写过一首打油诗般的歪歌之外,我在音乐上没做出任何成就。比没有成就更为可怕的是我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轻而易举在琴上抠出美妙的和弦,我甚至连最基本的空弦音都无法调准了。弹琴对我而言,渐渐成了与音乐不再有关的手臂舒展运动,可是我的内心深处那个依靠“十六分之二拍”扬名立腕的幻想却伴随着服役时光的流逝,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
无为之中,禀赋日益衰颓,江郎才尽茁壮成长。
我郁闷至极,欲哭无泪地干嚎或者在无法忍受内心焦躁的时刻伫立山巅仰天狂笑……
我的戎马生涯就这样被平淡无奇悄无声息地吞噬着,常常还有一种莫名的失落、焦虑与恐慌,在我梦醒瞬间降临。无数次我梦见自己掉进半尺多深的陷阱,爬不上去,也无法坠落得更深。井底没有尖刀,只有面包,我不饿却再也吃不饱;无数次我梦见自己去了哨所附近竖有骷髅标志的雷场禁区,为自己是否应该越雷池一步而左右不定;无数次我梦见自己向自己发问,我是否该在边境大排雷开始之前,到雷区去打几个滚成就功名?
又一次的梦中,我梦见了一个可以成就功名的绝佳方案。
尽管这个方案的实施要冒身败名裂的风险,我依旧决定按照梦的指示去干!
他妈的我非挑惹一场战争不可!
我的状态不尽如人意,晏凡在营部的日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我们通过好几次电话,每次晏凡都用糟糕的情绪向我宣泄他在营部的悲惨遭遇—— 相对连队而言,营部兵少。你不要因此自豪,兵贵精不贵多,兵多了就有些乌合之众的意思了。所以,营部兄弟都以营部兵少为荣。这种荣耀是有根据的,通信兵、汽车兵、卫生兵,好歹都是除了扣扣扳机、甩甩手榴弹之外另有两把刷子者。
营部兵少,但房子却比你们连队多多了。现在我们四人住一个大房间,而且不用睡上下铺。这房子全是打仗那年月剩下的,至今还可以在墙上找到战争遗迹,譬如用鲜血写出的豪言壮语之类。据营部最有权威的老兵介绍,墙上这字儿本是倒霉的英雄前辈在此处包扎伤口时有鲜血淌出,顺手抹上去的。咬破手指写血书是电影和老红军嘴巴里的城南旧事。
如今仗是没得打了,天下太平,房子也心安理得地闲着。前些年,有个精明的边民花钱租了几间空房在这儿酿酒,一曰免税二曰安全三曰为官兵服务。免税和安全都是真的,服务官兵乃信口雌黄,惟一便利不过的就是没钱打酒的时候可以拿“士兵证”抵押。那破米酒的味道不怎么的,却能出口创汇,挑着担子翻几座山就到外国卖去了。
大强?小子现在正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呀。估计你做梦都不会想到,在樊副眼里,大强这样的兵就是难得的好兵,几茬子都难得碰到一个的那种。每星期晚点名,樊副的结束语通常都是:营部兄弟听着啊,不是我表扬大强,你们睁眼看看他胳膊上晒黑的皮,回去再撒泡尿照照自己!
操,皮肤晒黑了跟个人价值有什么关系?恼火的话从明天起我就一丝不挂,哪儿太阳大我就往哪儿站,仨月之后保证比大强还黑。对樊副那种种经不起推敲的莽汉言行,我当然是非常反感。但也毫无办法,原先那位多少还有点儿艺术修养的营长在我和大强到达营部两个星期之后,被军区机关调走了。
樊副是谁?樊副就是樊保国副营长的简称。这人整个一大莽汉,在边境小镇的营部里一呆就是四个春夏秋冬。好容易熬到老营长调走,他才把“副”字甩掉,成了营部的No.1。由于此前营部兄弟口口声声“樊副”惯了,一下子改变觉得拗口。见面问声“营长好”,私下里依旧叫他樊副。
樊副的生辰年月不详,但营部兄弟从他后脑勺那几根白发判定,岁数浅不了。如果真有能耐,在年龄上,当个团长他都够格。而他总是说自己比团长年轻多了,谅他也不敢说自己比团长老。也许他真的是比团长年轻,在边境线上呆久了,形象与年龄难免会产生差距。
早些日子,樊副的老婆来营部探亲。起初,营部兄弟哪位也不敢贸然开口叫声“嫂子”,猜这女的是他老婆的小妹妹。直到通信员指天发誓说樊副要他把两个枕头放到了一张床上,兄弟们方才如梦初醒。我操,那个年轻啊,跟没结过婚的女人似的。
嫂子在营部住了两个月,营部兄弟分文不差地压抑了60天。
为此,车管还特意给营部兄弟颁布了三条“裤衩子政策”: 一、除打篮球外,一律不准只穿裤衩子。
二、洗澡时必须穿裤衩子,以免曝光。
三、吹牛时嘴巴里给我少点裤衩子之类的事情。
车管是“车辆管理干部”的简称,兼管营部日常事务,相当于你们连队的排长吧。这人还不错,年轻军官,刚从军校毕业不满一年,挺有意思的一个人。要营部兄弟艰苦奋斗,发扬南泥湾精神盖间女厕所的主意就是他提出的。后来樊副说,八百年都不来一个女的,就别苦害自家兄弟了,把咱那大厕所的最后一个坑旁垒一道墙,高墙,再从旁边扒个门不就得了?
营部兄弟没有一人不为樊副的高见而欢呼雀跃,这也是他执政以来最得兵心的一个举措。
嫂子是江西南昌人,南昌你总该知道吧。就是“八一起义”的地方,“八一起义”的领导人都是谁估计你就说不全了。嫂子名叫育苗,名字象征了她的职业。她在南昌市郊教书,小学一年级算术,充其量不过十以内的数字相加减,算的时候还得扳着手指头。按照有关条款,嫂子四年前就可以随军了。过了十多年寡妇般生活的她,做梦都盼着这天的到来。用她写给樊副的信说就是“樊啊,别让我负了女人这个伟大性别”,可樊副却死活都不肯让她随军来这山沟。
樊副说,这鸟地方山穷水穷的,你来干啥?
嫂子说,你说我来干啥?我一个女人家还能干啥呢?
听见这话,樊副不太高兴了。
嫂子是聪明人,赶忙改口说,他爹,我来这儿给战士们拆拆洗洗、缝缝补补还不行吗?
樊副说,孩他妈你少给我唱高调喊口号,我说不能来就是不能来。
嫂子说,你这人怎么说变就变呢,追我那时候你满信纸都是书上抄的什么沧海桑田我心不变、天崩地裂此情不移、海枯石烂陪你到底,叫我觉得比马克思怀里的燕妮女士还要幸福。如今倒好,身上的油被你榨干了,瘦的被你拖成肥的了,刚当上大官你就开始嫌弃我了。
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你没良心,咱们离婚吧,不能等你当上了军委主席。到时候你再把我给休了,我人老珠黄的还改嫁给谁啊?
闻听此言,樊副软了,说,孩他妈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少时夫妻老来伴,一日夫妻百日恩。别说是军委主席,就是我当了联合国维和部队总司令,你还是我的结发之妻。不是我不想让你在我身边呆着,难道我真的不希望身边有个女人?难道我真的没有欲望?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来了孩子咋办?咱都老夫老妻了,苦些、受些、熬些都不要紧,耽误了孩子,我这个当爹的还算爹吗?你也忍心看着咱们宝贝儿子跟边境山区的娃子们一起光着屁股上山下河?
嫂子无言以对,给营部兄弟说声“我要是熬不过他,我就不是女的”,一气之下带着孩子回老家去了。
侦察兵出身的樊副参加过南方炮战,据说还立过一次战功。如今硝烟散尽,那金光闪闪的军功章也就成了普普通通的一块铜。不过,那时候樊副倒真是条汉子。据说,一次侦察任务中,他曾经在敌人眼皮子底下不吃也不喝地潜伏了两天两夜。光着膀子回来的时候,白背心里包了12只耳朵,以此证明他干掉了6个敌人。他还曾冒着生命危险,背着挎包去战区的炮坑里捡弹片。捡回来磨一下敲一下的,拼凑成鸽子啊、玫瑰花啊之类的小玩意儿寄给嫂子,惹得情窦初开的嫂子一个劲儿地说:樊,我这辈子跟你了,铁了心地跟你!
往事已成追忆,对樊副来说,眼下最关键的是把营部各项工作搞好。上一个新台阶,自己也就可以踩着这个台阶往上爬,步步高升。也许是由于打过仗的缘故吧,樊副这人一直很重视营部兵员的军事技能。除此之外,他还特别重视农副业生产,不知这是否与他曾经挨过饿有关。樊副最厌烦“政治教育”,用他的话说就是:空口空话、龇牙咧嘴,能教育个鸟兵?什么艰苦奋斗啊、爱国奉献啊、永葆革命本色啊,逼不到那一步怎么教育都没用,逼到那一步不用教育全都出来了。
樊副还是副营长的时候,曾经为营部各项工作提过不少建议,可被采纳的却是凤毛麟角。譬如他说营部兄弟身上没兵味,建议每天像连队一样进行共同科目或者步兵专业训练,看哪个鸟兵还焉不拉叽的?当时的营长说,老樊,你这个意见提得不错,很有针对性。搞步兵专业训练我不反对,但具体实施起来却不大现实。营部就这二十几个兵,个个身怀绝技。倘若把他们训练成怒火中烧的勇士,他们的绝技也就不绝了。
无可奈何的樊副咂咂嘴巴,说,营长,算我放屁,行不?
老营长前脚走,樊副后脚就在营部兄弟身上搞起了步兵专业训练。每天早晨起来先跑一趟五公里,然后跳木马、练军体、跑障碍……骆驼唱起鹰的歌,难免没那股凶猛。两个星期后,樊副大光其火,说,你们他妈的别给我丢人现眼了,搞各自的专业训练去。
于是我们就在车管的带领下,温习专业技能。司机快速换胎、炊事班埋锅造饭、卫生员战场自救互救、通信兵攀登与固定、明密码互译等等,全是樊副从未接触过的军事技能,想指挥指导一下耍点威风,却弄不懂孰优孰劣、哪对哪错,站在一旁吹胡子瞪眼实在是有失堂堂一营之长的尊严。
此时,稍微有点儿脑子的领导都会改变战术,樊副当然也不例外。樊副命令营部兄弟将营部后面那片战争年代用来储存战备物质的烂围墙修补一下,垒了个猪圈。随后又在围墙附近的空地上开垦出几亩菜地,大搞农副业生产,走侧面取胜的道路。樊副亲自买来菜种和猪崽,一切都弄妥之后,他对营部兄弟说:咱营部的农副业生产要是不在全团排上名次,到时候老子把你们统统拉出去枪毙!
樊副把猪给老兵养了。你知道的,在军队最好的两个职务就是买菜和养猪,买菜得利,养猪得名。
副业组成立那天,樊副到宿舍动员我们新战士进副业组种菜。要我们到副业组大干一年,说组织上不会亏待我们。樊副挨个动员,动员到我的时候,我理直气壮地一口回绝:我是来当兵不是来种地的!
樊副当场就对我发了火,说,你是来当兵不是来画画的!整天画这画那,老子也没见你画出个啥鸟,一趟五公里回来你他妈的像个小老头。
尽管目前我还没画出名堂,可我至少有这方面的天赋和修养,我这双握画笔的手怎么可以握菜铲?
于是我就回敬樊副说:营长,我是还没画出个啥鸟,但我至少还能分清候鸟和留鸟之间的区别。
樊副当然听出了我的反讽,更加恼火了,说:晏凡你以为你是谁?毛主席的亲戚?在我眼里你屁都不值一个!
这还用他强调吗?所以我就没与他辩解,庄子曰:辩之无益。胳膊拧过大腿的时候就不叫胳膊了。
不料樊副还挺费厄泼赖,非要我把留鸟与候鸟的区别说给他听。本来我是想息事宁人,忍忍算过。他是官我是兵,兵怎么能跟官一般见识?但我还是忍不住地补了一句:营长,综观古今,哪朝哪代不是笔杆子管枪杆子,知道岳飞是怎样死的吗?
我刚说完,樊副就朝我挑衅般伸出了他的大手,说,我不知道岳飞是被秦桧害死的。我粗人一个,我张飞、李逵、陈世美。你聪明,艺术家,你是诸葛亮、刘伯温、周总理。来呀,周总理,扳一下手腕!
即使我有把他手腕压成骨折的力量,我也不会跟他较这门子傻劲,何况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就在我感到不可收场的时候,大强挺身而出,说:营长,晏凡不去我去,在家我就是种地的。
樊副拍了拍大强的肩膀,扔给我一个白眼,走了。
当时我就想,完了,估计这三年之内我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与我和晏凡不同,史迪在一连倒出人意料地混得不错,竟然当了个副班长。
每次跟史迪通电话,他总是咯咯笑着乐个不停,还一个劲儿地骂我和晏凡都是╳。
我说,到底谁傻啊?让你种地你干吗?在连队整天被蔑视你能不去哨所躲躲吗?
史迪说,你们怎么就不想方设法和连长、营长搞好关系呢?想办法击中他的要害,牵制他,攻其所必救。如果找不到他的要害,至少你应该知道他哪儿痒啊,他哪儿痒你往哪儿挠不就是了?
我说,八尺须眉,岂能有此鼠辈之举?
史迪说,行了吧,装什么假正经啊,要是真有能耐你就当个副班长给我看看?
我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副班长算什么呀,你别得意得跟当上国家副主席似的。
史迪说,嗨,我操,你还真装得跟怀才不遇似的。以为自己很牛B?很有才气?刘健,不是我打击你,有什么啊咱们。除了音乐,咱们还会什么?再说了,咱以前写的那些东西算音乐吗?说白了就是青春期的心理活动和生理冲动!跟着乐器发出的声音大喊大叫,这点儿能耐是人都会!
我说,史迪你太不自信了,你一点儿意志都没了。
史迪说,就你自信?我看你这是自负、自恋!什么意志啊,那叫执迷不悟。你怎么还继续犯傻呢?想想看,从学校到军队,摇滚都把什么带给了我们?如今咱们已是成年人,不能再耍学生时代的青春脾气,要吃大亏的。学校的教训你可以不吸取,新兵连的教训难道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吸取?吃一堑总得长一智吧,别死磕了。
我说,无论古今还是中外,伟大音乐家的跋涉历程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吉米·亨得里克斯、科特·科本、鲍勃·迪伦……
史迪打断了我的话,说,别再给我提那些外国人!就是他们害了我们!现在我对那些玩意儿连半点儿兴趣都没了!废话少说,留下力气多拍拍你们连长的马屁去吧。相信我,没错的。刘健,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当三年兵,能立功就立功,别强求,立功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不能立功就当个班长入个党,捞点儿政治资本。然后欢欢乐乐、平平安安地退伍返乡,多光荣。别折腾了,这里是军队,不是学校那钢筋水泥做的鸟笼子。万一你折腾出个三长两短,对得起生你养你的父母吗?
我说,史迪,真想不到你蜕变得如此快,成了这副德行,太令人失望了。原以为你是颗种子,谁知结果还是被虫子给蛀了。
史迪说,损谁啊?你这是什么话?你怎么跟诗人似的?被虫子蛀掉怎么啦?没有阳光和雨露,种子就不可能发芽,被虫子蛀掉总比筛成米糠喂猪要好。
我没了与他争论下去的心情,转移话题问诗人在一连过得可好。
史迪说,诗人养猪去了。精明过人啊,真不愧是个诗人,想法是如此深远。谁都知道,养猪最容易立功入党,我想去连长还不让呢。
我说,真让我恶心!你怎么不去厕所掏大粪?没准儿还能像时传祥一样受到国家主席的接见。
史迪也有些不太高兴了,沉默了一会儿,短短地问了一句:你给家里写信了吗?
我说,没呢,再等等吧,过段时间就会有好戏看了。决心已定,他妈的我非挑起一场战争不可!
史迪说,战争战争,战争是喊来的吗?手痒就去夯南墙,活腻味了就用头去撞墙。决什么心啊你?不行你就别装了,举起双手向父亲投降吧,反正我是已经投降了。古人云,高高低低都是命,平平淡淡才是真。
第四章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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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今晚只有星星,没有月亮,夜色撩人。
我躲在界碑内侧,壁虎般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那间茅草屋。
想象中猫头鹰的阴厉怪叫并没有响起,也没有萤火虫在夜色中飞翔。倒是不时就会有几颗流星,拖着璀璨的尾巴急速而下,未坠落地面就不见了影踪。
借助夜色掩护,我向草屋悄悄爬去。距离草屋大概50米的时候,我停止了爬行,再次耐心地观察了十多分钟,仍旧未见草屋里有任何动静。我在身边摸索了几块小石头,朝草屋砸去。
接连砸了好几次,草屋依然如故。屋子里没住人,否则就会有所反应。
我从地上站起,摘掉蒙在脸上的背心,大摇大摆地走到草屋跟前,从迷彩服口袋里掏出一次性打火机。拇指轻轻一按,“嚓”的一声,火苗从我手里蹿了出来,我把火苗触在了草屋一角。
由于草屋上覆盖的芭蕉叶不够干燥,草屋顽固违抗着我的意志,拒绝燃烧。
我猫下腰,在附近摸索了好大一会儿,拽了一怀抱干枯野草。
我把干枯野草盖在草屋一角,作为引子,点燃。
引子燃了一会儿,自动熄灭了,草屋无伤大雅。我把打火机的火焰控制调到到最大挡,再次点燃引子。引子上冒出了微弱的火焰,并不是如我所想象的熊熊燃烧。我坚持着对引子的点燃,不料,打火机的塑料柄溶化了,齿轮弹出,落进黑夜。我趴在地上摸啊摸啊,摸到的只是边境线上的细碎土壤。
真他妈的点儿背!我跑回哨所,把少尉口袋里那个美国制造的“Zippo”打火机偷了出来,一路狂奔到草屋面前,第三次点燃引子。引子顽强地燃烧了一会儿,不敌潮湿,再次熄灭。索性,我坐在地上脱掉鞋,然后脱掉尼龙袜,把袜子放在引子上点燃。
在袜子的带动下,引子终于冒出火焰。
我再次弄来枯枝烂叶,压在缓缓燃烧的引子上。
枯枝烂叶被引燃,一场大火马上就要熊熊燃烧!
我拎起地上的鞋子,光着脚,飞一样地跑回哨所。
躺在床上,我把刚才那幕在脑子里仔细回忆了一遍,寻找疏忽细节与可能留在现场的把柄和漏洞。除了忘记带上一壶枪油之外,整个计划进行得还算顺利。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打算抽根烟缓和一下紧张情绪。一摸口袋,少尉的“Zippo”火机不见了。奇怪,我清楚记得把它装进了口袋。也许在路上跑丢了。还好丢在了路上,如果丢在草屋前,无论如何我也得跑回去把它找回来,否则它将会成为证物。
我说过,决心已定,有机会他妈的我非挑惹一场战争不可。
机会再次到来,如果我再向上次那样违背梦的指示,那我可真是卑懦到无以加复。上次我在值班室观察到对方的一头水牛吃草时越过边境线,进入我境内,立马我就把枪端在了手上。缺口、准星、牛脑袋,三点成了一线。就在我准备扣动扳机的瞬间,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动物的眼睛里没有国界。
这句话具体是哪位哲学家说的,我实在是想不起了。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牛的印象特别好。我属马,如果没有老牛勤恳踏实的托衬,谁还会表扬马的自由奔放和桀骜不驯呢?做牛也真是委屈,吃的是草,卖的是力气和肉,惟一对马扬眉吐气的时刻是作为领导出现在“牛马不如”里。
我是在昨天下午观察到这间草屋越了边境的。实不相瞒,我是全中国第一个观察到那间草屋侵犯了中国领土主权的人。如果一切按计划顺利进行,我的名字必将永垂史册。
昨天下午,透过50倍望远镜,我看得万分真切,并及时记下了那位异国男子的身高、发型、相貌特征还有他身上衣服的款式、颜色等等。草屋附近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争议地域。去年,这片地域被对方边民种植了芭蕉,争议就更加激烈了,并且惊动了中央。此后,上级一直把这片地域列为重点观察地带。每次到值班室,我都会先朝此地张望片刻。每次张望,我都盼着有点儿动静。有次我看到异国羊群像我先前说的那头牛一样,吃草时进入了我方领域,牧羊人随之进入我境内,追赶羊群。考虑到他的举动是促使羊群离境,于是我就放了他一马。他刚离开我就后悔了,这么好的机会还会有吗?从那以后,我许下誓言:下次决不心慈手软!可后来我还是又放过了一头牛,尽管哨所里这死水一样的平静生活已令我伤心透顶。
异国男子在这片地域出现的准确时间是昨天下午2:23。出现的时候手里面拎着斧头,肩膀上扛着几根木桩。他的出现就令我兴奋不已了,没想到他还竟然带着凶器。他带凶器令我无比兴奋了,没想到他竟然在2:37的时候动手把第一根木桩用斧头夯进土里。
木桩刚被他夯稳,我就知道灵了。老天显灵了,企盼已久的机会它终于完美地来到。
这异国男人真是活腻味了,竟然明目张胆地侵犯我方领土主权,其目的不言自明:企图把我方领土永远霸占!当时我并没有朝他喊话,因为哨所的手持型扬声器早就坏了。我就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并把观察到的情况及时记在一张草稿纸上。是的,草屋附近是争议地域,但那异国男子的这根木桩夯得也真他妈的玄,恰巧夯进了争议地域内惟一一块明确了归属权的地盘。如果不是恰巧,这就是故意。
争议地区的谈判一直都在进行着,会晤过程中,双方都以一小块土地作为妥协信号。不久前,双方已经达成共识并签署了协议,被异国男人夯下木桩的这片地域的领土主权归属我方。
下午3∶14,异国男人夯下第二根木桩。还好,这根木桩没有越境。不过我不用担心,稍微有些建筑概念的人都会明白,上不正下歪。当一间草屋的一根木桩夯进我境内领土,其屋顶也必定蔓延到我领空。傍晚5:19,草屋建成,异国男子收拾劳动工具,离开争议地域。
整个过程共历时2小时56分。其间,除了就地撒泡尿外,他一直未曾停手。
我把观察到的情况从草稿上一笔一画地誊在记录本上。老实说,长这么大,我从未如此认真地写过字。誊完之后,我还认真地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错误。于是我就把记录中的阿拉伯数字用笔狠狠地描了几遍,看上去很是惹眼。下岗时间还没到,我就把观察记录交到少尉手里,少尉当即把这个重要的观察情况报给了上级有关部门。
交岗时间到了,另一位兄弟来到观察室。交接岗完毕,我立即回房间找一张报纸摊在地上,把靠在床头的枪拆开,用通条沾着枪油,把枪管内部擦得明亮无比。眼下我们使用的武器仍是“81-1”半自动步枪,早就听说要改换配备红外线夜视瞄准器的“85式”。嚷嚷了好久,就是不见动静。“81-1”是仿“K-47”制作的,构造简单,性能优良,不会轻易卡壳,但我还是忍不住把退伍老兵送我的军用匕首扣在了迷彩服的裤袢上。步枪没装刺刀,把匕首挂在身上,弹尽时就多了个安全系数。
完了以后,我趴在床上温习了几个射击动作,感觉腿脚都还够利索。
如果哨所在城市的话,我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不是擦枪,而是去保险公司买一份人寿保险。万一自己不幸牺牲了,部队里给的称号可以光荣好几辈子,那点儿抚恤费却不够老爷子怀念孩子的时候买酒喝。
还有,迷彩服口袋里要装上一瓶“云南白药”。这东西治疗刀伤枪伤很灵验,纯中药制剂,没丝毫副作用。性命关天,战场上要学会自救。“创可贴”就免了,这洋玩意儿徒有个形象的名字,拿给鲁班包裹被小草划破的手指头还凑合。真正地玩起命来,它连一截木棒都不如。
我把鞋带再次认真地系了一遍,做到了松紧适度。这一点非常重要,系太紧了,泅渡河流难以甩掉。松了更不行,拼得正是火候,突然掉只鞋,那才是最急人最倒霉的事情……能够想到的准备工作我已经做到,想不到的就在战场上随机应变吧,那样更富有传奇色彩,接下来我要做的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 我拿出信纸,摊开,给老爷子写离家之后的第一封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后面该写什么?我忽然感到无所适从。
先写这么两句吧,剩下的等战斗结束后补上去。
喔,对了,还有遗书。留封遗书吧,子弹没长眼睛,长眼睛的话我们可能会死得更惨。
留下临死前最想说的话吧,为父母的心灵打个铺垫,免得他们收到“烈属光荣”的牌子后昏厥在地。
罢!活得好好的我写什么遗书啊?奄奄一息时再说!到时候用手指醮着鲜血写在衣服上,这样才有现场感和保存价值。日后被军队展览,必将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份。不管他妈活着是为什么,死掉就是为这个。
考虑了好大一会儿,我还是把写给玲玲的信揉成了一团。高考落榜了,她现在活得必定不容易,别让她为我担心了。万一她收到我的信之后孟姜女般千里迢迢赴边疆恸哭,或者愣是在家门口立个贞节牌坊终身不嫁,我岂不是死有余辜?
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我就等上级的一声令下了。
晚上,山下连队进入了三级战备状态,兄弟们不停地打电话到哨所询问最新的观察情况。
哨所里的兄弟也都像我一样,陷入了极度亢奋的状态,蹦跳着伸伸胳膊压压腿,擦拳磨脚。
当晚23时,也就是观察情况上报5个小时以后,上级终于来电,电文曰: ——继续观察,勿轻举妄动。时刻做到有理、有利、有据。
接电话的兄弟把电文抄在纸上,我抢先看了一遍,然后把电话记录抢在手,当场撕了个粉碎!
勿轻举妄动?去你妈的勿轻举妄动吧!这是哪位狗头军师的馊主意?!
软体动物!食草动物!阁下尊姓?久仰久仰!
我知道你姓李,李鸿章的李!
少尉开始指责我的鲁莽,要我把电话记录捡起来,用透明胶布粘好,说是要存档的。
我高高地抬起脚,朝地上的碎片踩去。为了把纸片踩到更烂些,我还把身体旋转了几次。
少尉气愤了,说,刘健你是不是疯了?上级要咱们继续观察,咱们继续观察就是了,你闹什么情绪?
我说,堡主,我们的眼睛绝不可能把那间草屋从祖国领土上观察出去!记录上我写得不够清楚吗?草屋已建成,总面积约4平方米,其中三分之二越境。堡主,明摆着的侵略!堡主,开杀戒吧!兄弟们憋不住了!
少尉沉默了,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我说,堡主,现在不是你玩深沉的时候,教育课上你口口声声宁丢脑袋不丢寸土,这会儿你怎么不神气啦?怕啦?没被人阉掉鸡巴您就扳脚指头算一下,4平方米的三分之二是多少?2.66平方米的无限循环。四舍五入,2.7平方米。按照国际惯例,每市寸为3.33厘米。2.7平方米是多少?81寸啊?堡主,81寸国土啊?!
少尉猛地站了起来,说,你以为我他妈不想啊!啊?你以为我他妈不想吗?啊?!但是,不能莽撞行事。眼下这个问题比较棘手。你想想看,假如我们强行去把草屋拆除或者销毁的话,境外那三分之一将不可避免地被连带。如此一来,主动反变成了被动。再说,上级已明确指示,勿轻举妄动,你说我是听谁的?
我说,如果继续观察下去,草屋将会在双方外交部门的交涉下自行拆除,你信不信?
少尉说,估计会这样。
从草屋回到哨所,我一直就未曾入睡。
整整一夜,我的神经系统都处于极度兴奋状态。
凌晨两点多钟,我躺在床铺上侧耳聆听,万分希望茅草屋附近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动静。我担心火苗是否被风儿吹灭,于是从床上爬了起来,站在厕所后面向草屋观望。担心是多余的,风儿把火苗吹得更旺了,草屋燃烧得正是火候,火焰上下蹿动着如翩翩起舞的红衣女郎,赏心悦目。
一直看到火焰完全熄灭,我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床铺,并且开始感到后怕。
我是不是已经构成了犯罪?万一真相败露,等待我的会不会是“海牙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
惟一感到安慰的是我的行为无人知晓。怎么查?哪个也别想查出来,就算是福尔摩斯老伯伯驾到,他最多也不过是说某某人有作案嫌疑。嫌疑又能怎样?在缺乏可靠证据的情况下对他人进行言论攻击,那叫诬陷。再说了,宇宙集天地灵气于一身,天地又分五行八卦。八卦曰:土生金、金生木、木生火……野火、鬼火、外星人、UF0等等,这都可以成为草屋自燃的答案……朝最糟糕处想,万一他们在现场发现了我无意中遗留下的毛发、指纹、脚印等等一系列足以证明草屋是我点燃的证据,又能怎样?我是在伟大祖国的神圣领土上烧荒呢。
至于对方被连带的那三分之一,水火无情,傻瓜都懂。
什么?你要报复我?与我火拼?
来吧!妈妈的,胆惊心战地熬了大半夜,等的就是您这句话!
什么?我是战争的罪魁祸首?
是的!你说得很对!老子敢做就敢当!
老子就是战争的罪魁祸他妈的首!
清晨,太阳还没升起,少尉就在哨所里例行地吊起了嗓子。
每天早晨,少尉总是第一个起床,站在哨所最高处面对东方,先是1、2、3、4,尔后是啊……啊……多来米发……咳嗯……少尉音域宽广,升降三个八度还游刃有余。这么好的嗓子被埋没在哨所里实在是可惜。倘若让少尉做“十六分之二拍乐队”主唱,正是合适。
嗓子吊到一半,少尉留下个残音,急促地吹响了口哨。
片刻工夫,哨所兄弟集合在了一起。
随即,“草屋被点燃,估计是人为”的最新情况报了上去。
上午,连队和哨所都进入了二级战备状态,连队还派人把战备弹药送进了哨所。
哨所里,少尉布置了单兵防御重点,然后又对我们进行了简单的战前动员。可气的是少尉布置给我的战斗任务是固守电话机,保障通联。我坐在电话单机旁,眼睁睁地看着兄弟们背着压满子弹的冲锋枪在房间里活动筋骨,心里面很不是个滋味。其间,我数次借“方便”之名,到厕所旁朝草屋观望,掌握最新动态,做到心中有数。只要枪响一声,我立即拽断电话线,你总不会叫我守着一块报废的塑料吧?
厕所旁,我看到草屋附近的对方领土上,有很多人在活动。在对面哨所那十几位持枪士兵的警戒下,几位身着便衣的中年男人正围着燃烧后的废墟转来转去,测量、拍照……
正午时分,上级二次来电,电文曰: ——严密观察,注视事态发展动向。有情况速上报,务必做到有理、有利、有据。
中午已没什么好情况了,对面的士兵撤回了他们的哨所。草屋燃烧过后的灰烬被风儿吹得遍地都是,但少尉还是把这些情况向上级做了汇报。
晚上,上级三次来电,电文曰: ——严密观察,关注事态动向,有情况速上报。
次日,四次来电,曰: ——继续严密观察,有情况速上报。
再次日,上级来电已与往常没什么两样了: ——继续观察,有情况上报。
…………
一点儿盼头都没了,彻底泡汤。
一个晴空万里的早晨,我拿出给老爷子写了开头的信笺,在山巅撕成碎片,然后抛向天空。洁白信纸带着我对父母的简单问候,还有孝道难尽的深深愧疚,如家乡的雪花般打着旋儿,飘飘悠悠跌落深谷。
操他妈的,白白浪费了一双袜子。
- ◎ ......................................................................(28749字) 流年拜将 (408724)于2004/09/01(16:59:49)..
【警告!有不宜内容】
第五章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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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我决定离开哨所,在这里已经完全地没什么好指望的了,必须离开。
如果说草屋燃烧之前我对哨所成全梦想的某种可能性还抱有隐约期待的话,现在草屋已经平安无恙地烧掉了,我所有的期待与幻想就这样落空。必须要离开这个三棍子夯不出一个屁、四平八稳的鬼哨所了,去一个崭新的服役地点。至少要回到山下的连队去,连队兵多,没准儿会有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
我拿出自己都舍不得抽的“555”香烟,去找少尉聊天,乘机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少尉听。
“555”香烟是玲玲寄来的,包裹里还带了一封信。信上,玲玲又把她的迷惑与苦恼向我诉说: ——刚刚上岗的爸爸又下岗了,这些比书贵多了的香烟是爸爸买的,想向领导行贿以求谋个饭碗,结果被领导退了回来。这段时间咱们家乡的反腐败工作开展得可厉害了,报纸、广播、电视里整天宣传不反腐败就要亡国。听起来挺吓人的,我看没这么严重。不过,官员们的言行举止的确收敛了不少,不再像以往那样骄横跋扈了。酒店门口车马稀,街上的车队和警报也比以前少多了。大官小官人人自危,人模狗样地穿着破皮夹克参加义务劳动,好一副廉洁自律的清官相。实际上呢,咱老百姓心里面都明白,都有杆秤。爸爸说得很对,领导拒收香烟的主要原因并不是他们惧怕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主要是嫌这几条烟不值几个钱。要是把人民币卷成筒装进烟盒,他们就不会拒收了。我爸不抽烟你是知道的,这东西在家里放着会变霉的,给你寄去。我知道你爱它,恐怕这种东西在边境线上也是有钱买不到的吧?何况每月你就那么点儿可怜的军饷,还不到一巴掌。
再过小半年,“黑色七月”就要来到。爸爸说今年想找人替我考试,现在很多人都是这样干的。爸爸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再像去年一样名落孙山,多念一年书要多花好几千块钱啊,他已经把我供养不起了。可是,跟我长得比较像成绩又比我好的女孩实在是少而又少。
要是爸爸跟教育部门某领导关系比较好的话,找个男孩子去替考也没什么大娄子。可爸爸连教育局的大门朝东还是朝西都不知道,我只好硬着头皮上阵了,相信我不会再像去年一样名落孙山。给我点儿激励吧,别再对我说“去他妈的学校吧”,如今这句话已经成为同学们的口头禅,在校园里传俗气了。
这段时间我基本上都是看书、做例题、备战备荒为高考。模拟考试一场接一场,每次考试前后那几天,我就食欲不振,连喝水的胃口都没了。我几乎快撑不下去了,学校可真是个害人的地方啊,而且还害人不浅。恨学校的时候我就会想想你,每次想起你,心里面就能感到些安慰。同时也感到酸酸的、涩涩的。你服役的地方有没有女兵啊?听说如今军队里也很乱,你一定要洁身自好。刘健,跟你在一起的时光是那么的快乐与美好,无忧无虑的。可你说走就走了,挥挥手不留下一片衣袖。如果我是男孩子,我想也会像你一样,甚至比你还要洒脱地离开学校这个该千刀万剐的鬼地方。
我打算等考试过后到军队看你去,管它考得好歹,出去散散心再说。去看看你们这些最可爱的人到底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不知意下如何?很想你,知否,恨不得变成香烟,让你抽个够。
“十六分之二拍”的事情弄得怎么样了?有些眉目了吗?
我撕开“555”封条,抽出一包,甩给少尉。
少尉说,干吗?行贿?至于吗?留着孝敬连长吧,抽我的。
少尉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未开包的“红梅”香烟,用“Zippo”火机在烟盒上烤了一下,说,是真烟。
顿时,我脸色大变。“Zippo”火机怎么出现在了少尉手上?难道我点燃草屋的整个过程被少尉跟踪、监控?当然,我没有自投罗网地向少尉探问究竟。即使他监控了我点燃草屋的过程,我也会选择百般辩解、抵赖,绝不投案自首。因为我捍卫了国家领土完整,绝不是犯罪,尽管报纸上与草屋被点燃的相关报道与我的想法恰恰相反。从报纸上得知,边境草屋贸然起火之事经两国外交部门正令严辞的交涉过后,已经达成了互派警力在各自边民中间查找纵火元凶的协议。为此,连队还特意与驻地警察召开了一次联合会议,会议只有班长骨干们才能参加。会后我曾下山去找班长骨干们打探会议详情,与会者的脸上个个挂着神秘莫测的表情,不肯走露半点儿风声。
我强作镇静地接过少尉递来的香烟,开始与少尉聊天,谨慎地东拉西扯。
聊了一会儿,我把话题扯到草屋上,一向干脆果断的少尉竟然含糊其辞起来。
他把话题绕开又被我引了回来,少尉有些不太高兴了。说,今天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我说,堡主,我想离开哨所。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完全是在打探少尉,看他是否知道草屋纵火元凶就是我。
少尉问我,此话怎讲?
万幸,少尉没有问我“你是不是想畏罪潜逃?”我悬着的心稍稍落了一些。
我说,祖国已经没什么好保卫的了,火都烧过去了,也没见那边儿有什么动静。
少尉说,好事情。这说明咱们的存在具有强大的震慑力,不战而屈人之兵嘛。
我说,鬼话。不战而屈人之兵,凭什么呀?如果不是草屋贸然起火,那里面就会住人,你信吗?
少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你想去哪儿?讨厌冬天的人不会喜欢夏天。
我说,我并不讨厌哨所。在这儿呆着多好啊,不愁吃不愁穿不用出操也不用训练,不就是每天在望远镜里看看近处吗?
少尉说,这么好的条件你为什么还要离开?堡主虐待你了?
我说,如果堡主每天甩我十个耳光,我倒愿意留在这里,多他妈刺激啊!堡主,你懂“兵心”吗?
少尉说,冰心是位女作家,原名谢婉莹,小时候我背过她写的《小橘灯》和《再寄小读者》。
我说,没扯到一块儿。我是想让堡主告诉我,当兵的心里面盼的是什么?当兵的最愿意看到什么?当兵的最不愿看到的又是什么?
少尉说,你这种怀疑一切的心理,堡主当喽罗那阵子也曾经强烈地有过。自从肩膀上混到“硬件”以来,也就不再去想那么多了。他妈的献不上身体我献个年纪,也算对得起一日三餐、马裤呢军装和每月这几百块钱了。
我说,最可怕的精神正在发扬光大。
少尉说,整天想这么多干吗?累不累呀?
我和少尉聊得正兴,一位兄弟喊少尉接电话。
电话是连长从山下打来的,要少尉下山参加一个会议。
少尉拍了拍身上的干净军装,下山去了。
晚上,少尉回到哨所,一屁股坐在了床上,神色忧郁。
我把身体向床的一侧挪了挪,给少尉腾出更大空间。少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顺势躺下,而是倾身拉开床头柜,拿出珍藏的白酒独自喝了一会儿,然后问我,要不要来几口?
我装出睡着了的样子,没有吭声。
少尉说,起来吧,一起喝两口,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心里面“咯噔”一下,预感到事情不妙,赶忙从床上坐了起来,接过少尉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问少尉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少尉没有回答,把酒瓶对在嘴上,久久不放。我把酒瓶从少尉嘴上抢过,对在自己嘴上。我想少尉拼命喝酒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连长已经知道我就是点燃草屋的凶手了,接下来可能是少尉要趁着酒劲儿告诉我,他已经罩不住我了,要我服从法律,接受军事法庭审判。既然如此,我也得多喝几口,趁着酒劲儿睡个好觉,要杀要剐明天您就来吧。
少尉把酒瓶从我手里抢了过去,要我少喝点。
我说,堡主,有话您就直说吧?
少尉说,你还想去宣传股吗?
我说,还是做梦都在想。
少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我,说,我批准你明天早晨下山,从山坡后面走,绕过连队,到路口拦一辆老百姓的拖拉机,搭便车去镇上买张车票,然后到团部宣传股找一位姓裴的干事。下午我在连队跟他通了个电话,他要你抽空到股里面去一趟,想和你谈谈。
顿时,我蒙了,嘴巴夸张地张了好几张,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少尉说,寻梦去吧,咱哨所这个笼子太小,罩不住你这鸟。
次日清早,我背上吉他走出哨所,绕过连队来到山下的一个路口。
一辆边民的拖拉机轰鸣着开了过来。大老远地,我朝司机挥了挥手。不用我说,他们知道我要搭乘便车去小镇。司机一手扳着离合器,另一只手朝我做了个“快上车”的动作。车兜里那些去镇上赶集的边民热情地把我拉上了车。语言不通,一路上,同车边民语言辅助手势与我交谈。我注意到他们最关心的话题除了我们兵仔有没有女朋友之外,就是我们每个月可以拿多少钱了。一位年纪与我相仿的青年还把我的军帽戴在自己头上,抬手朝我行了个蹩脚的军礼,博得父老乡亲的开心大笑。
到达小镇,我并没有急着买车票,决定到集市上转悠一会儿,看看久违了的姑娘然后再去营部看看久违了的晏凡和大强。边陲小镇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一派繁荣景象。我与边民们肩膀擦着肩膀,在集市里来回走了好几趟。镇上来来往往的姑娘的确不少,可像模像样的却少得可怜。最引人注目的要数“供销社”那位会讲普通话的化妆品专柜售货员和集市拐角处那几位不会讲普通话的出卖家禽的异族姑娘了。
出卖家禽的姑娘们,脸蛋儿都挺漂亮,质朴纯真。姑娘们身上那极具民族风情的衣服比她们的脸蛋还要漂亮,我想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家禽们才被姑娘狠心关在笼子里。姑娘们一定是想用家禽换取布匹,为自己和兄弟姐妹再做一套漂亮衣裳。家禽们在笼子里伸着长长的脖子,在姑娘面前哀鸣,似乎是在请求姑娘不要把它们抛弃。姑娘们对家禽的哀求充耳不闻,满脸期待地注视着每一个从她们面前路过的行人。我路过那儿的时候,姑娘们纷纷用眼睛与我对话。我能明白她们的意思,可明白又能怎么样呢?她们出卖的只是家禽。“供销社”化妆品专柜售货员的衣着打扮与言行举止都很“摩登”,在边陲小镇上显得出类拔萃,有点儿鹤立鸡群的味道。由于职业关系,她的美丽就不可避免地在我心里打了折扣。没准儿洗把脸她就满脸雀斑,我还怀疑她的高耸胸脯与使用“丰乳霜”或者在里面垫了充气乳罩什么的有关。
尽管如此,我依然决定向她购买鞋油。
她问我要什么颜色的,棕色还是黑色?
我说随便。不愧是个售货员,她拿出了两盒鞋油,要我全部买下。
我买了两盒鞋油,打算把它作为颜料送给晏凡,然后向售货员询问了去营部的路线。
营部门口,与哨兵简单交涉过后,我向他问起晏凡的情况。
哨兵是个新兵,谈及晏凡时的口气很是敬重,说晏凡有才华,也有魅力,对新兵特别友好,跟其他老兵有点儿不一样。哨兵在门口亲切地喊了晏凡的名字,晏凡闻声出现在二楼阳台。
看见是我,他吆喝着“嘿,稀客”,兴奋地走下阳台。上了楼,我看到晏凡宿舍里乱七八糟。被子没叠,床铺下面的鞋子摆放也很凌乱,满地都是画笔和挤瘪了的颜料筒。紧靠墙壁的画板上,有一幅油迹未干的抽象图案。我指着墙角那幅画,问晏凡这幅画算是完成了吗?
晏凡说,你来了就算完成了,画抽象比较即兴。
我说,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晏凡说,还没想好,干脆叫《迎接刘健》得了。
晏凡从地上捡起铅笔,在画布上写下“迎接刘健”,边写边埋怨我为什么不提前打个招呼,不然就到镇上接我一程。这段时间小镇上很不太平,前不久又有一个人被杀了。还好,死者没穿军装。不过我估计也不远了,他们已经把炊事班买菜的兄弟揍了好几次。
我问晏凡士兵为什么会与边民有这么多纠纷,晏凡说军民纠纷根深蒂固,历朝历代都一样。自古“兵匪不分家”嘛。边民揍营部兄弟是因为兄弟们泡了驻地姑娘,营部兄弟揍边民是给自家兄弟报一箭之仇,怨怨相报,全是女人惹出的祸端。你想啊,营部兄弟娶走一个驻地姑娘,就意味着边境男青年失去一个恋爱对象。女人是有限的,驻地青年能不恨咱当兵的吗?
我问晏凡是否泡过驻地姑娘,晏凡说他对这鸡鸣狗盗之事连半点儿兴趣都没有,还说驻地姑娘可真够贱的,老缠当兵的。缠住就不放,跟上海姑娘缠外国人似的。不管黑猫白猫,能带她们出去就是好猫。前不久,一位村姑家里宰了一只羊,她把羊身上最补的那块肉送给了营部的一个老兵。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个“拥军模范”。事实上呢,她无非是想感动一把营部兄弟,指望老兵退役的时候带她们离开边陲,到繁华城市去,自己也好有个“灰姑娘”般的传奇人生。你来的时候没告诉大强吧?我下去到副业组通知他一声。
不大一会儿,大强从副业组跑了过来,在楼下喊着我的名字,“扑扑通通”地往楼上跑。
大强手里面拈着几根带刺的黄瓜,见面当头一句就是:哥哥啊,兄弟我快想死你了!
话还没说完,就把黄瓜往我手里塞,说这黄瓜是他亲手种的,绝对没喷农药。我把大强种的黄瓜咬在嘴里,夸张地嚼着,然后从琴袋里掏出“555”香烟,给他们每人分了两包。
大强把我送他的香烟叼在嘴上,老练地抽着。我嚼着黄瓜,问大强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大强说,到营部不久就学会了,营部兄弟都抽烟,我要不抽就不算大家庭的一员了。
我说,臭小子你越来越滑头了,跟福建的独乳姑娘还保持联系吗?
大强傻笑起来,表情里荡漾着幸福无限。晏凡插了嘴,说,他何止是跟人家保持联系呀,就差把独乳姑娘从福建骗到营部再往床上按了,前不久这姑娘还给大强寄来了她亲手编织的毛衣。
大强说,晏凡你用词不当,哪是骗啊?爱,这是爱,爱情,将心比心。人家对我好,我就对人家好,人家反过来就会对我更好。她真的不错,温柔、贤慧、很懂事,每次来信都鼓励我好好训练,争取早日立功入党当干部,感觉跟母亲似的。
我说,好好珍惜吧,如今这年代世风日下,好女人越来越少了。
大强说,会的会的,幸亏跟晏凡分在了一起,每次回信都是我说他写。要是跟史迪分在一起就没这么好了,王八蛋肯定不会像晏凡这么好心地成全我们。
我告诉大强,史迪现在一连混得不错,当上了副班长。
晏凡笑了起来,说,他给我来过电话,乐得屁颠屁颠的,跟当上军委副主席似的。
大强说,哼,不过就是小人得志,没什么好骄傲的。做人不能太狡猾了,还是踏实本分的好。史迪早晚会栽的,他肚子里的阴谋诡计太多了,迟早得吃大亏。
说完,大强跑下楼去。再次上来的时候,手拎一军用水壶的米酒,非要我喝上几口。实在拗不过大强的热情,我捧着水壶喝了几口,发觉酒是热的,有些烫嘴。我问大强是不是把酒给热了,大强说酒老板刚刚酿好,我用水壶从他锅里面灌出来的……几杯酒下肚,我的情绪就上来了,告诉他们如今我在二连连他妈养狗的都不如了。
大强陪着我叹了口气,晏凡则是一副深有同感的模样,说,彼此彼此啊,现在我是一点儿希望都看不到,每天跑来跑去,感觉好像就是在给自己掘墓。你还算好,这不是已经踏上了寻找梦想的光明大道?
晏凡的话提醒了我,我决定起身奔赴县城,他们两个陪同我去了小镇。
客车上已经坐满人,没了座位。我登上客车,几位村姑见我既穿军装又背琴,羞涩地给我让座,我谢绝了她们的好意,依窗而站。大强看见了,一个箭步迈上客车,用最为蛮横的眼神把车厢里的乘客扫视一遍,然后指了指一位衣着痞塌的年轻人,语气严厉地说: ——你,起来,把座让给当兵的!
痞塌青年把他的白眼珠子朝大强翻了好几翻,最终还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车开了,我坐在脏兮兮的座位上与他们挥手告别。路上,那位被迫让座的青年不停地朝我吹着口哨,我在驻地青年吹奏的充满嘲弄的音乐中思考的问题是大强已经完成了从普通老百姓到革命军人的转变,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国门卫士、人民子弟兵。
第五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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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破旧客车像轮船一样,在崎岖山路上颠簸了4个多小时,总算漂进县城。
我灰头灰脑地走出车站,面对路口的红绿灯和久违了的城市景象,忽然间眩晕起来。
我在地上蹲了一会儿,站起来仍觉得头脑懵懵,迈出的步伐机械得令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怀疑自己装了假肢或者腿上绑了个高跷的同时,还不停地考虑着下一步该迈哪只脚才算
正确。索性,我原地踏步走了一会儿,在车站逗留旅客大为不解的目光中渐渐适应了城市里的柏油马路。
团部驻地是一座边境贸易兴旺发达的城市,国道横穿县城。国道两旁,酒店、发廊与“汽车配件”的门面鳞次栉比。“汽车配件”门前堆积着旧轮胎、“发廊”门前灯柱旋转、“大酒店”门前除了停靠着来自全国各地的超载货车外,还有三三两两的短裙女子坐在椅上多余!谈笑风生。短裙女子的打扮很是妖冶,头发光亮,嘴唇红艳。每当货车长鸣着喇叭从国道开过,训练有素的女子就会停止交谈,拈着裙子从椅子上站起。一只手揪着裙子,露着雪白雪白的大腿。另一只手朝司机挥舞着,满脸微笑像天使。
县城大街奔驰着流光溢彩的进口轿车,好几辆汽车我连名字都已经叫不上来。就连我最为熟悉的“桑塔纳”,竟也一改清俊面孔,随波逐流地丰腴、臃肿起来。我注意了好几辆从我身边开过的轿车,里面如果不是年轻驾驶员拉了一位中年乘客,就是已过中年的驾驶员拉了一位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女人。
县城的姑娘比小镇上多多了,而且更像姑娘。几位衣着新潮并且透明的精巧女孩与我迎面而过,我狼狈地回过头,像不穿军装的男人一样,把她们的窈窕背影狠狠地看了又看……
几经问路,我在团机关的办公大楼里见到了裴干事。说来好笑,原来裴干事就是新兵连那位把我和史迪欺骗了的新闻干事。我朝裴干事尴尬一笑,他与我打了个热情的招呼:嗬,来啦!
我们装模作样地握了握手,裴干事要我到他房间去坐,说,参谋长这几天正发愁抓不到有损我军“威武之师、文明之师”形象的典型呢,撞见你这副流浪歌手的模样,交班会上他就有例子可举了。
进了裴干事的一室一厅,我递上香烟。
裴干事从口袋里掏出“阿诗玛”,说,抽国货。
我说,裴干事您真够阔的。
裴干事说,哪里哪里,搞新闻的嘛,路子广。
话入正题,我拿出谱好曲的歌词请裴干事指教,裴干事把那几张被史迪记了密密麻麻乐谱的信纸看了一遍,说,我是个乐盲,对乐理知识一窍不通。这纸上的阿拉伯字符表达什么意思我不懂。不过,我觉得你这些歌词写得有新意,总是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切入,既不晦涩又不肤浅,很有味道。
我说,您过奖了,刘健不才,承蒙厚爱。
裴干事笑了,说,挖苦我是吧?小刘啊,其实我挺偏爱你的,还有与你一起的那个史迪,他分哪儿了?说良心话,在我眼里你们才是真正的战士。不像其他战士,来军队不过就是卖点儿力气图个光荣。我是个爱才之人,本来想新兵连解散就把你们调到我身边工作,报告我都打了上去,股长和有关领导也都批了。后来向新兵连下调令的时候,你们连长向机关首长反映,说你们这两位战士思想有问题,在新兵连的解散之际大声叫喊“黑的比红的狡猾了”。有这回事儿吧?一句话不当紧,耽误你一年,瞧你现在这模样,跟当新兵时判若两人了。
我叹了口气,笑而不语。
裴干事说,是不是还介意新兵连的事情?来,把《少尉的老婆》唱给我听听!
我说,不知道这首歌的思想有没有问题?
裴干事说,你唱一遍就没问题了,不唱给我听就是有问题。
我拨响琴弦,以最诚挚的情感把《少尉的老婆》极投入地唱了一遍。
裴干事鼓起了掌,说,不错不错,没问题,有意思,你唱到我心窝里去了。
我说,裴干事,孤掌难鸣,不知您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十六分之二拍”成为一支真正的乐队,参加军区的文艺比赛,或者到基层连队演出,丰富戍边战士的业余生活?
裴干事说,我是搞新闻的,对组建乐队没有丝毫经验。不过,你这种行为的本身就是一条“独家”。“军营民谣”有了,“军营摇滚”还真没听说过。回头我跟股长商量一下,完后再给报社编辑打个电话,问他们能不能就这件事写个长篇通讯,在报纸上宣传一下,或许能给你带来希望。引起军队注意了,自然就会有人来帮助你。过几天把你穿军装的相片给我寄几张,如果手里面有当兵前的相片,顺便一起寄来。歌词先放在我这里,到时候我摘选几首放进稿子里……
我和裴干事愉快地聊了一个下午。开饭号声响起,裴干事带我到机关食堂。
我推辞了,说,乘天还没黑,我得赶回哨所去,免得少尉挂念。
裴干事说,这么晚了,哪还有去二连的车?今晚你就住团招待所吧,不愿住招待所跟我在床上挤一晚也成。分到二连后你还没出来过吧?明天我带你到城里逛逛,看看姑娘找点感觉再回去也不迟嘛。
当天晚上,我跟裴干事挤在了一张床上。
我们躺在床上闲聊,迟迟没有困意。
我问裴干事,县城里有没有酒吧?
裴干事说,好几个酒吧都还挺不错的。
我邀请裴干事一起去喝点儿酒,裴干事爽快地答应了。
裴干事换上便装,又把他的一套牛仔服从柜子里翻了出来,要我穿在身上,说穿军装泡酒吧太危险。
我和裴干事在一家颇有情调的酒吧里对饮到深夜。其间,我还用酒吧驻唱歌手的吉他为裴干事翻唱了邓丽君的《甜蜜蜜》与《夜色》,博得包括酒吧老板在内的所有消费者的阵阵喝彩。酒吧老板问我有没有兴趣每天都来他酒吧里唱歌?我说暂时没兴趣,当然,我向他隐瞒了我的真实身份。
次日上午,我醒来发现裴干事已经不在了床上,床头有一张他留给我的纸条,说他陪军区宣传处的记者到炮兵连去采访了,很抱歉不能陪我逛街,要我回哨所静候佳音。
数日过后的一个早晨,我还在梦中,连长打电话到哨所,说是要那个混蛋刘健赶快打背包下山,去团宣传股报到。少尉推醒了我,我披着被子接了电话,连长把他刚才的话向我重复了一遍。
手持听筒,我感到奇怪,问连长,要我去宣传股报到?何故?组建乐队是吗?
连长说,贼心不死,乐你个鸟的队!你被宣传股调过去当报道员了!
我问连长,报道员是干什么的?是守在铁路道口,火车快要开过来的时候升降栏杆那种吗?
连长没理会我的疑问,怒气冲冲地挂断了电话。也许他以为我是明知故问拿他开心。
少尉走到我面前,说,小子别装蒜啦,赶快准备上路吧。
我还是没有明白过来,说,报道员是干什么的?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少尉说,甩自己一个耳光看看是否能够感觉到脸疼?报道员就是“新闻报道员”的简称。
我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脸火辣辣地疼。哨所兄弟纷纷向我道贺,说,到机关千万别忘了哨所的苦兄难弟啊,有出息了别忘了拉兄弟们一把呀,云云。在兄弟们的帮助下,我的行李物品很快就收拾妥当打成了背包。少尉拿出他的牛仔包,把剩下的书籍、磁带、笔记本之类的零碎东西装了进去。说这个包他不要了,算是送我作个纪念。我没什么好东西送少尉,把仅剩的一条“555”香烟扔在他床上,可少尉又顺手把香烟装进了牛仔包里。我说,怎么啦?堡主,咱们大半年的感情连几包烟都不值吗?非要我把人民币卷成筒装在烟盒里,你才肯收下?
少尉笑着从牛仔包里抽出一盒香烟,说,好好,我受贿,想你这鸟人的时候,堡主就拿出来抽一根。
少尉替我背琴,一位兄弟背着我的背包,护送我下山。路过连队,少尉要我去跟连长告个别。
我敲响连长的房门,对连长说感谢栽培。连长还算明智,没顺着我埋下的杆子往上爬。
说脚上的泡都是自个儿磨出来的,事在人为。坡店二连的兵不是孬种,到机关你要好好干,为我们二连争光添彩。
我走出坡店二连,连队兄弟们见我一副远行的打扮,纷纷问我准备去哪儿?
我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神灵活现地对他们说,去机关!再见!高升了!小的高升了!
少尉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够了够了,走吧,刘健你就别再刺激他们了。
我和少尉在连队门口的公路上等了一会儿,一辆拖拉机开了过来,少尉伸手拦下,把我的行李物品放进车兜,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刘健,机关不是咱哨所。那鬼地方鱼龙混杂,勾心斗角的把戏特别多。你要多个心眼才行,一言一行都要慎重。我可不希望你再回哨所。括号,来采访除外。“十六分之二拍”混出头那天,别忘了回哨所演上一场!
第五章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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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进宣传股当报道员实在是出乎意料,原以为裴干事会把“十六分之二拍”的事迹在报纸上宣传一下,被某唱片公司的老板看中,然后签约、出唱片、全军巡演……想不到裴干事竟然把我调进宣传股。
去团部报到那天再次路过小镇,由于担心误了指定的报到时间,我没有拐到营部去看望晏凡和大强。来到机关已经两个星期了,一切都安顿下来,我决定往营部打个电话,把这个
好消息告诉他们。
电话接通,晏凡开口就问,是不是又被军犬饲养员给蔑视了,找我诉苦来着?
我说,你怎么就不先问问总机这个电话是从哪儿打过来的?告诉你,现在我坐在团机关宣传股办公室的折叠软椅里给你打这个电话。并且,一只腿跷在另一只腿上。
晏凡说,你怎么又死皮赖脸地跑机关巴结军官了?
我说,你刚好弄颠倒了,这回是机关巴结我,我被调进机关了。
晏凡说,真的假的?怎么撞了个这么大的鸿头运?
我把高升之事的来龙去脉给晏凡讲述了一遍。晏凡听后,几乎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刘健这回你千万不能再忘了向机关领导举荐晏凡。英雄惜英雄,告诉他们,边境线上还埋着一个日后必将进入艺术史的画家!我在营部是没戏了,他妈的一点儿奔头都没了,就指望你到时候拉我一把了,我就看着你过了。
我说,有机会一定会把你举荐,大强这段时间怎么样?
晏凡说,简直是如日中天,臭小子快入党了。
我要晏凡把大强喊来聊一会儿,晏凡说大强在副业组,懒得跑过去喊他了,改天我会把你高升之事告他一声。我说并不是要你告诉他我高升,而是我想知道这小子是怎么混进组织的,借鉴一下经验。
晏凡说,你可真够扯淡的,这种事儿你还用向大强借鉴经验?实话告诉你,如果不是我幕后捉刀,这份好事根本轮不到大强。大强入党是我一手策划的,给你从头说起吧,顺便倒倒我肚子里的苦水,反正军线电话不计费。
大强为入党的事情特意从副业组过来找我那天,我正独自一个人在操场打篮球。大强这小子可真会讨人喜欢,装出很认真的样子坐在操场边上看我玩球。每当我抛球出手,他就在一旁大叫:好球。如果球撞在篮板上弹了回来,他就先见之明般说出下半句:不进。如果球在篮圈里晃几晃又晃了出来,大强就会无不遗憾地说,这鸡巴篮圈太小了。
我说,大强,有话你就直说吧,别给我兜圈子了。
大强说,没啥事,我就喜欢看人家打篮球。昨天中午在电视房,我又见到你给我说的那个迈克尔乔啥丹呀,空中飞人,操,比我还黑哩。
我说,别绕了,想让我帮你写那个是不是?
据我私下观察,这段时间营部那些自认为没功劳也有苦劳的兄弟都开始向组织积极靠拢了。为了避免竞争对手知道底细,他们通常是在三更半夜里打着手电筒,趴被窝里秘密写下“亲爱的党支部”,感觉就跟要加入地下党似的。被我点中了所想,大强傻笑地走到我面前,贴着我的耳根,悄悄地说,晏凡,还是你最理解我。还有一件事儿啊,又该给独乳姑娘写信了。男孩子要主动,对不对?申请书至少要写5页纸噢,听说有人写了4页。
我把篮球扔给大强,说,这不是体能训练,折腾得越厉害就说明你越强壮。关键要看樊副的感觉,如果他对你没感觉,把申请书写上5000页,党组织也不往你这壶里尿。来,练一下篮球,别浪费了这么好的身材。
大强说,练这个有啥意思,投进去又落下来。樊副叮嘱过,茄瓜要勤浇水。
大强把篮球从地上捡起来,扔给我,哼着“我是一个兵”,极快乐地回副业组去了。
写申请书对我来说,简直是老虎吃豆芽,小菜一碟。当晚我就替他写好了,顺便还给独乳姑娘写了封信。实话说,给独乳姑娘写信比写入党申请书费劲儿多了。独乳姑娘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人,每次给大强来信都是问寒问暖的。字字珠玑,亲切动人。新兵连那会儿咱们三个怎么都把这颗珍珠拱手相让给大强了?
次日中午,我拿着申请书去副业组找大强,当时他正光着膀子蹲在豆角地拔草。副业组老班长坐在大强脱下的衣服上,煞有介事地指指点点。告诉大强哪种草可以治疗刀伤剑伤,哪种又可以入药,滋阴壮阳。还有一种名叫“含羞草”的草,太像姑娘啦,稍微一抚摸就羞羞答答地低下了头,可惜咱们这一亩三分地里没有。
大强说,班长,你咋就不告诉我哪种草可以吃呢,像菜一样,我就把它留下不拔了?
班长说,累了就休息一下嘛,还他妈话里有话的,下午继续拔。
大强满头大汗地从豆角秧里钻了出来。进了他的房间,我把申请书递给大强,他连看都没看就压在了枕头下面,说,晏凡,吃点儿豆角吧?黄瓜太嫩,现在吃太可惜,留着再让它长长。
说完,大强又跑回菜地,摘了几根青豆角,还把正处于青春期的红薯抠出了一块,洗干净递给我,说,吃吧,嫩着哩,不用削皮,吃起来跟苹果差不多……
下午,起床时间到了,我从副业组回营部。刚到楼下就听见樊副吹响了全体集合的哨子。我赶紧跑到楼上扎好腰带戴上帽子站到楼下的队伍里。待樊副那毫无逻辑的话讲完,我才明白这次集合是因为明天军区“百日三无”活动领导小组要来营部检查活动的落实情况。“百日三无”是什么你总该知道吧?就是指一百天里无案件、无事故、无军警民纠纷。开展这个无聊活动的主要原因我想不过就是军队领导担心士兵意外死亡罢了。非战斗减员是让人痛心的事情,如果打起仗,兄弟们死就死了,为国捐躯合情合理,父母不会抱怨什么。问题是现在没仗可打,死了人无法向人民群众交待。
樊副对上级来的“检查小组”、“验收团”之类混吃混喝的新时期军阀们,从来都是既敬又怕。
樊副说,大军区首长难得来边境线上检查一次,一旦来了检查出问题,以前干得再好,等于喂狗。
为了做到有备无患,樊副命令营部兄弟解散后立即返回房间,把床头柜全部打开,点验。在检查小组到来之前自己先进行一次模拟检查。樊副说,各位兄弟,哪个要是藏有子弹壳、子弹头、匕首、二节棍之类的玩意儿,趁早给我交出来。不交也行,要是被我查出,没别的说,是什么你就给我往肚子里吞什么。
傻瓜才会按他说的做,换个地方藏起来不就是了?不让当兵的打仗,还不让当兵的玩子弹啊?
不让当兵的摆弄子弹、匕首、二节棍之类的玩意儿,是不可能的。我们是来军队服兵役,不是来军队学习酿酒与纺棉技术的。营部兄弟刚回到楼上,樊副就带领车管跟了上来,在兄弟们的床头柜、内务包和枕头下面搜索了半天,一无所获。他有所获的时候营部兄弟就不叫兵了,自古以来兵都是比贼还精。
樊副检查到我,该查的地方还没查,他先把我身上的衣服口袋给摸了一遍。由此可见,他对我是多么地偏爱。也许在他眼里,我是最有可能给他制造麻烦的士兵。结果呢,我的口袋很令樊副失望。
我对樊副说,不好意思,只有钢笔没有怀表,还不如方志敏。
樊副说,你要是方志敏中国就有奔头了,把床头柜打开!
我拉开床头柜,里面一边衣服一边书,严格按照规定摆放。樊副在我叠好的衣服里扒了一会儿,把叠好的衣服都给扒乱了,还是没有发现异常情况。于是他就顺便把我的书抽了一本出来,刚好抽到米切尔写的《飘》。《飘》的封面上是个女人头像,背景是两间红房子。
樊副如获至宝,指着《飘》对车管说,我没说错吧,这鸟兵最爱看拳头枕头、上房上床的书,没收!等一下你把图书室那本钢铁是什么炼成的拿来,晏凡你给我摆进去。
我说,钢铁是甘蔗炼成的。营长,书您也甭叫人拿了,小学五年级我就看过两遍。如今我根本用不着苏联英雄的激励,再激励我就要爆炸了。
樊副把双手朝腰间一叉,说,到底咱俩谁是营长?就算我不是营长,我总比你大几岁吧?我叫你放,你就得给我往上放。还有,你的画板、颜料、盒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给我放到战备仓库去,检查组走了再拿出来。
检查组满意地走了。那天傍晚,大强来营部找我,说申请书已经交给了樊副。我问他怎么样,八字有没有一撇?大强拿着腔调,喜滋滋地向我重复了一遍樊副的话,眼里闪烁着不亚于保尔·柯察金从小孩子手中骗过德军步枪的那种神采:组织上早就考虑发展你这个对象了,一年多来你大强在后面为营部的农副业生产吃了不少苦,做了不少贡献。当兵三载不容易,该卖的力气要卖,该捞的政治资本你也不要放过。谁好谁孬,组织上最清楚。组织决不会错过一个好人,当然,也不会让一个坏人混进来。你要继续保持和发扬目前的工作干劲,爱岗敬业,立足本职工作做奉献,接受组织的最后考验吧。
听大强这么一说,我挺替他高兴的。不管是苦吧、累吧、下贱吧、装孙子吧,他撅着屁股在田地里干农活的付出总算有了回报,没白折腾。我对大强说,饮水思源,表示一下吧?
大强二话没说,拉着我的手去了酒老板家,从酒老板的锅头里灌了一水壶米酒,然后又跑到“军人服务社”赊了两包榨菜,完后又去菜地摘几根青豆角,跟榨菜拌成一团。我们俩在副业组里喝口酒、捏把菜,叮叮咣咣把军用口缸上的绿漆都碰掉了一层。米酒货真价实,菜肴原汁原味,尤其是那青豆角。
一壶酒快要喝尽之际,大强摇摇晃晃地扶着床铺站了起来,高高举起口缸,说,晏凡,弟弟我敬你一杯!先干为敬!
说完就仰起脖子,把口缸里的米酒一饮而尽。然后叹着长长的气,摇摇晃晃地坐了下来,说,时间过得可真他娘的快,一眨眼咱们就是老兵了。现在想想,还是新兵连的日子好过啊,整天除了训练就是玩,心里面干干净净的。哪像现在,他娘的!咳,不说了,我再敬你一杯!来,还是先干为敬!
我劝大强悠着点儿,他反而跟受了鼓励似的,喝得更厉害了,边喝边嘟嘟囔囔地对我说,晏凡,你咋就不交一份申请书呢?告诉你,在部队入不了党,啥也别想。别说是考军校,连志愿兵都转不了。
我说,这个我比你清楚。知道吗,大强,从分到营部的第二个星期起,我就没了考军校的打算。如果我能从营部考进军校的话,全世界的男女老少都能考上军校。至于志愿兵,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在军队扮演这个披着狼皮装羊活的角色。
大强说,志愿兵有什么不好?国家管吃管穿,每月还发给你几百块钱,好歹是个吃国家饭的,将来还能落个“城市户口”,有什么不好?我来当兵的时候,奶奶找村里的“半仙”给我掐过生辰八字。“半仙”说我是火命人,往西南走最好。西南属金,火克金,怎么干就怎么顺。“半仙”还说我命中注定是个吃国家饭的。晏凡,你申请申请吧,咱兄弟俩并肩作战,在军队干上一辈子!
我说,大强,你就不怕多了对手?
大强说,啥对手不对手的,咱们现在没有对手。美帝国主义怕咱们了吧?社会主义苏联怕咱们了吧?中国人长坏了就是日本人的小日本也怕咱们了吧?咱们现在没有对手!
我说,你喝多了,净他妈的瞎扯。党票就一张,僧多粥少,你不担心我会成为你入党的竞争对手?
大强说,别人我肯定当仁不让,要是就咱们兄弟俩的话,晏凡你放心,樊副他把党票双手递上,我都不会伸手去接,明年我再入也不迟。
我做了个擦眼泪的动作,说,大强你真叫我感动,可是你知道吗,申请书我交了也是白交。别说党票只有一张,就是有一千张党票,我交上一万份申请书,樊副他也不会往我这壶里尿,我何必去自讨没趣?我堂堂正正的艺术工作者怎么可以向政治家自讨没趣?来,喝酒,喝个胃穿孔,喝个胃穿孔就没人打扰了,我就可以躺在医院里安静地画画了。
大强又陪我喝了一杯,说,晏凡,我知道,自从老营长调走以后,你心里面就没有好受过。你在营部的日子的确不太好过。其实我觉得樊副他并不讨厌你,主要你太讨厌他了。他是官咱是兵,你以后就顺着他吧,别跟他顶撞,效果可能会好,咱们在军队的路还长着呢。
听大强这么一说,我愈加感到沮丧,对自己在军队的未来绝望到了极点。大强见我的情绪有些低落,赶忙安慰我,说,晏凡,你莫愁,莫愁坏了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给你唱首歌解解闷吧?
大强趁着酒劲儿唱起了歌,还是那首《画扇面》,我都快会唱了: 天津那个卫城西杨柳儿青伊呀喂 有一位女子名叫翠玲 从小小长到会画画 小佳人十九春, 丈夫是南京读书人 哎哟,月儿到了四月半中 …………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挺操蛋的事儿,在你来营部看我们之后不久。这件事对我的打击特别大,害我肚子涨了两天。整整两天,我粒米未进。白天喝水,晚上喝开水。真不知道我晏凡前辈子是招谁、惹谁、该谁、欠谁了?今生处处碰壁,从小到大还没有顺顺利利过,不是在那边摔跤就是在这儿栽跟头。
你来营部那天,我没带你转悠。我们营部后面有条河,挺宽。对营部兄弟来说,这条河是地地道道的“母亲河”。兄弟们的一日三餐、冲冲洗洗,全都靠抽水机对它的吸摄来维持。“母亲河”也有作孽的时候,每逢大雨过后,附近山头的雨水就会携带泥沙涌向“母亲河”。河水咆哮着,翻腾起混浊浪花。咆哮过后,“母亲河”就成了“黄河”,泥沙泛滥。泥沙沉淀之前,河水不能吃,吃了容易患阑尾炎。至于洗衣服,只有洗米黄衬衣才能互相扯平。好在营部前面有一眼打仗那年月挖掘的战备水井,井水至今仍清澈晶莹,井台上长满了沧桑的苔藓。
一场大雨过后,大强提着水桶喊我一起去井边洗衣服,说是要我陪他说说话,洗衣服的事情他全包了。大强经常这样,每次洗衣服都会到营部来一趟,把我穿脏的衣服一起洗掉,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只有经常买洗衣粉表示谢意。我和大强来到井边,大强把背包绳扯开,紧系在水桶铁箍上。恰好,营部“八大员外”之一的通信员也在井边儿。不知道你们连队的通信员是干什么用的,反正我们营部通信员除了替兄弟们收信、寄信、发送报纸外,还兼管营部领导的衣服与会议室的日常卫生,颇得领导欢心,大红人一个。
裤腰里挂了一串这门那门钥匙的通信员是个嫩货,童子鸡,对劳动本领不太精通,趴在井边把水桶放进井底,水桶在井底荡秋千般摇晃半天,当他满怀希望地把水桶拉上来,里面不是半桶水,就是没有水。
看见通信员这副狼狈相,大强嗤笑起来,说,亏你还是侍候大官的。要我是营长,非反过来侍候你不可。
被人奚落,通信员心里自然是不大舒服,冷笑两声,说,哼,你当营长?你当营长那天不是人又变成了猴子,就是部队卖给了农场!
大强说,人又变成猴子咋的,原本人就猴子变的。
通信员说,大官反过来侍候我也不奇怪,韩信当年从人家裤裆底下钻过,最后还不是一样当大将军?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相互损了起来,面红耳赤。我赶忙上前打了个圆场,说,看问题要全面,别以为摸到了大象尾巴就说大象是一根拔河绳。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要不是大强在副业组辛苦劳动,咱们能吃上四菜一汤外加一碟小辣椒吗?当然啦,要不是你通信员辛辛勤勤地操持着营部家务,樊副的衣服就得分到班排叫兄弟们轮流洗。
大强对通信员说,听见了吧,员外,咱谁也别挖苦谁,我半斤你八两。
说完,大强替通信员打了满满一桶水,通信员急忙弯身去接。
这时,我听见“叭嗒”一声响。紧接着我就听见通信员变了腔调的喊叫:钥匙!我的钥匙,钥匙!
我还没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的时候,又听到“扑通”一声巨响。
你猜怎么着?大强不见了!
我操,大强不见了!
我顿时呆了,通信员也吓蒙了。
直到水井里咕咕噜噜地冒起水花,我才愣过神来,要通信员赶快到营部喊卫生员带着听诊器和急救箱过来。通信员飞一样朝营部跑去。我趴在水井边上,拍打着井台,不停地喊着大强的名字。约摸过了一分钟光景,大强终于从水井里冒了出来。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背包绳扔进了水井,说,大强你可真是个大╳!一串钥匙值钱还是你这条命值钱?!快拉着绳子爬上来!
大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说,刚才我用脚踩……踩到了……踩进泥巴里了……换口……换口气……
话还没说完,人又沉了下去。
大强再次浮出水面的时候,手里拿着钥匙。他把钥匙咬在嘴里,拉着我扔下去的背包绳,从水井里爬了上来,一条二尺多长的水蛇缠在了他小腿上。水蛇没毒,但看上去挺吓人的。大强把水蛇从腿上取下,我要他拿到炊事班炖碗蛇汤补补身子。听我这么一说,大强赶紧把水蛇扔进水井,说,才不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它不咬我,我怎么能让你们咬它?
不大一会儿,樊副带着卫生员跑步赶来,得知消息的营部兄弟也纷纷赶到水井边看热闹了。我和大强两个人坐在井边傻笑,樊副的脸色反倒沉重起来,就跟跳进水井捞钥匙的不是大强而是他自己一样。
樊副指着井边那串湿漉漉的钥匙,问我,好看吧?
当然好看,真人真事。但我装了哑巴。
樊副转脸问大强,被水呛了没有?
大强说,这算个啥,我们村的那口老井比这深多了,我还不是照样跳下去捞钓鱼钩……
晚上点名,樊副首先讲了几个英雄典型,然后把话题猛地一转,说,英雄就在你们中间!今天上午大强同志勇跳水井捞钥匙,都知道了吧?是的,一串钥匙不值几个钱,难道这种精神还不值钱吗?面对钥匙掉进水井都不敢下跳的同志,要是遇上小孩掉进水井,他一样是双手叉腰站在旁边看个清楚明白。倘若在战场,战友掉进了敌人的火力圈里,我们就要有大强同志今天这种奋不顾身、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没仗打的和平年代,军人更要有军人的精神,大强今天这种精神就是军人的精神、军魂、钢铁军人。我宣布,对大强同志嘉奖一次!
樊副带头鼓掌,营部兄弟纷纷鼓起了掌。
我鼓掌的手还没放下来,听到樊副点了我的名字,急忙答到。
樊副说,晏凡,你觉得自己今天表现如何?
我今天的表现很不错,如果我不把背包绳扔进水井,大强他肯定爬不上来。但我还是装了哑巴。
见我没吭声,樊副把声音提高了一倍,说,晏凡,你意识到自己犯错误了没有?
当然没有!操,我犯了什么错误?这不是明摆着没事儿找事儿?这不就是找茬子吗?
我再次装了哑巴。樊副的声音又提高一倍,把他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简直是朝我怒吼。
我被彻底地激怒了,愤怒至极。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就是挑衅!
不能再这么被人奚落了,我不能再这么忍声吞气地装孙子了!
我知道樊副他要干什么,也知道他最想听到我说什么!
于是我就用与他问话同样高的声音,愤怒地回答了他,我说: ——营长,我犯了一个永远都不可饶恕的错误!我的错误将永载史册!我已经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在钥匙掉进水井的时候、在战友跳进水井捞钥匙的时候、在忠诚士兵的年轻生命面临着生死考验的时候,我缺乏勇气、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举棋不定、贪生怕死!
我有罪,罪该万死!把我枪毙一百次然后把我的尸体扔在街上晾三天三夜,晾干、用鞭子抽、点燃或者碎尸万段剁成肉馅,包成包子喂狗都不为过!我心甘情愿接受组织的严肃处理!
闻听此言,樊副愣了一会儿,说,本来打算处分你,看你认错态度还算不错,免了。知错就改还是个好同志。毛主席说过,犯了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犯一辈子错误。解散后你给我写份检讨,好好反思一下,明天早晨交给我。今后要是再遇上类似事情,哪个不跳,一律处分。解散!
晚上,我窝了一肚子气,坐在床上抽烟。边抽边想,操他妈的我可真会作贱自己啊。我到底犯没犯错误?没有!那他妈的我写什么狗屎检讨啊?他妈的我分明是没犯错误嘛?!如果非要找一个犯错误的人的话,应该是通信员才对,他犯了把钥匙掉进水井的错误……
我正这么想着,车管走上楼来,我把抽了过半的香烟朝着车管狠狠扔去。
车管把烟头从地上捡起来,叼在了嘴上,说,别浪费。樊副叫我来做做你的思想工作。
我说,甭做了,省点儿力气温暖你的肚子去吧。车管,好歹我也算个艺术家,尽管目前我还没有画出个名堂,至少我接受过艺术熏陶。艺术家大都是先知先觉之人,一般事情都比平常人看得更彻底明白。可今天这件事真是让我迷糊了、犯傻了、让我成╳了。一串钥匙跟一位士兵的生命,哪个珍贵?哪个更有价值?车管,钥匙丢了可以把门橇开或者再配一把,人丢了还能再配吗?没仗打的和平年代,难道非要以一些不必要乃至无谓甚至具有滑稽色彩的牺牲来证明自己的军人身份吗?
车管说,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咱俩尿一个壶了。你思想上别有什么顾虑,樊副说处分你是假,耍“杀鸡儆猴”的老把戏是真。话又说回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赶快写份检讨交上去,向樊副承认一下自己的错误,这事情就算圆满地过了。
听见“检讨”这两个字,大脑又受了刺激,我冲着车管狂叫起来:你以为我真的犯错误了吗?啊?他妈的我真的有罪吗?你们是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你们到底是把我当猴子耍还是想吃我的心!在营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你们把我折腾的还不够吗?!如果我不是人,是只兔子,你们的胳膊、屁股和大腿上早就鲜血淋淋了!
车管说,晏凡你别冲动。
我说,我就是要冲动!付出劳动得不到回报我不与你们一般见识,挨了巴掌还不能叫声冤?
车管说,你付出什么劳动了?
我说,你们是瞎了狗眼还是天生就没长眼睛?每天哨子吹响过后我闲着了吗?
车管说,国家的大米饭不能白养活你!
我说,你以为我很想吃这口不咸不淡的干饭?
车管说,最好闭上你的嘴,非要猴子看到死鸡你心里才感到舒坦?
车管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我把头靠在墙上,双手使劲地捧着脑袋,望着洁白墙壁上那一溜儿悬挂的挎包、水壶、武装带还有棉被上摆放的军帽,禁不住地热泪盈眶。两行热泪顺着我的鼻窝滑到嘴边,痒痒的、咸咸的。砸了,又他妈演砸了。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冰释前嫌,让我从头再来吗?
想了好久,我想起战争。我想只有战争才能消解先前那些鸡毛蒜皮之事的影响。
可是,战争在哪里?三百棍子都夯不出一个屁!所以,我还是忍吧、熬吧、装孙子吧!
熬吧、忍耐吧、忍受吧!再过一年半载,老子戴朵大红花一光荣,灰溜溜地解甲归田吧!什么他妈的梦想啊、追求啊、坚持啊、拼搏啊、进取啊、价值啊、荣誉啊、巅峰啊、百折不挠啊、忍辱负重啊、卧薪尝胆啊、东山再起啊、名垂史册啊、千古不朽啊,让这些糊弄小孩子的鬼话全都、全都见他奶奶的鬼去吧!
想到这里,忽然间我想通了,决定写份检讨向樊副低头认罪。
反正在军队已没什么指望,就当是吃饱撑的练练书法。
青年一代应该高姿态一些,让他们感到惭愧去吧!
与晏凡的闲聊结束之后,我把电话转到一连,把我调到机关当报道员的事情告诉了史迪。
史迪说,嗨,我操,牛B呀你,越来越嘬了,报道员是干什么的?
我说,写写画画,好差事。噢,裴干事还说起过你呢。
史迪说,裴干事是谁?新兵连把咱们骗了的那位新闻干事是吧?
我说,裴干事并没骗咱们,变故是新兵连连长向机关领导反映的结果,他说咱们的思想有问题。
史迪说,人嘴两张皮。如果较起劲儿来,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思想纯洁。
我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随风而去吧,不提也罢。昨天我在操场看见团长打篮球了,你一定没见过团长穿背心短裤的模样吧?要不要我向领导举荐你,一连有个名叫史迪的士兵也想当报道员?
史迪说,还他妈穿背心呢,我连团长几条胳膊几条腿都记不清了。别举荐了,我现在一连过得挺好挺舒坦。高处不胜寒,我明白自己在军队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吉他背进机关了吧?我那把贝司带去没有?
我说,贝司早断了。
史迪说,怎么断的?
我说,你现在还关心贝司?在二连老兵身上夯断的。
史迪说,谁夯谁呀?
我说,谁夯谁不都是一个样。
史迪说,你夯他们倒没什么,要是他们夯了你,我那把贝司断得可就太受委屈了……
我向史迪说起晏凡的营部遭遇,刚说个开头就被史迪笑着打断了:他早就打电话向我诉过苦了,我在电话里把╳骂了个狗血淋头。嗨,刘健,我说晏凡怎么越来越傻了?新兵连的那股机灵劲儿哪去了?
我说,估计跟经常受营部领导的刺激有关,脑子被愤怒锈蚀了。
史迪说,晏凡这鸟兵太不会混事了,军队不是艺术院校,玩什么鸟个性?玩个性倒也没什么错,关键是看你怎么个玩法。就拿“捞钥匙”这事儿来说吧,╳能在最后想到写份检讨让樊副感到惭愧去吧,为什么就没想到在写过检讨之后画一张《好兵大强水井捞钥匙图》,装裱一下,交给樊副,要他悬挂在会议室作为对英雄事件的纪念。将功抵过又落了个多才多艺的美誉,一石击双鸟,多美啊?
我说,这可能与他服役前过惯了放荡不羁的生活有关,清高,有棱角,不愿干你所说的媚俗之事。
史迪说,这不是媚俗,是战略。什么狗屎棱角啊,咱们早已不是新兵,再他妈有棱角也该被军队锉平了,大强那傻小子就比晏凡聪明多了。
我说,大强现在是风头正健呀,咱们七班兄弟中间,我看在军队的将来没准儿数他最美好。
史迪说,大强这种人要是美好了,军队和国家就美好不了。
我说,别这么说,我越来越觉得大强一点儿都不傻,小子不过是跟军队玩“大智若愚”的把戏罢了。
史迪说,看不出他有多么大的智慧。嗨,说说你在机关过得怎么样?
我说,我在机关的生活还没有正式开始。你在一连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别为了撑个脸面,把忧愁与烦恼全闷在心里死憋着。
史迪说,我又不是你,为什么要死憋?好兵史迪在一连要是忧愁苦闷的话,你们早就跳楼自尽了。不顺心的事情一件都没摊上,顺心的事情倒不少。前不久又发生一件,故事发生在一位美丽的少数民族姑娘身上,还带点儿彩呢。想听吗,现在我就讲给你。
第五章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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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讲这个故事之前,我得先给你说说蛤蚧。请注意,蛤蚧的发音不是《新华词典》上标注的“ge jie",念作“h gi”才算地道。蛤蚧是一种长得既像壁虎又像老鼠的爬行动物,通体深灰,背部粗糙,背上有针尖大小的暗红色斑点。目前这种动物仅存于中国南方极少数省份的偏僻山区,稀有珍贵,药用价值极高。据《本草纲目》记载,蛤蚧,补肾益气,强筋健骨,大补。现代中医科学研究表明,蛤蚧的药用价值比虎鞭、鹿茸、淫羊藿还要出色。尤其是治疗阳痿、早泄之类的性功能障碍,最见效,下午吃了晚上就有反应。
早就听老兵说连队附近的山沟里有蛤蚧,但我从未见过。蛤蚧通常夜间活动,白天难得一见。为了讨好连长,我曾经在夜晚打着手电筒去山沟里寻找这种小东西,可每次都是去的时候拿着手电筒,回来的时候拿着没电的手电筒。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后来竟然有人把蛤蚧给送上门来。
前不久的一个中午,我站岗。我把枪靠在肩上,坐在连队门口。正百无聊赖呢,远方传来了异样的脚步声。抬头一看,一位姑娘背着竹篓向我走来,就跟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姑娘还没有走到我面前,我就殷勤地开了口:站住,干什么的?
姑娘不但没有站住,反而笑着跑步向我走来,一言不发。
顿时我警惕起来。你知道的,边境无小事,事事通中央。
于是我就补了一句:哪个国家的?
如果姑娘回答不出来,我必定要把她扣下来详细盘问。外国姑娘可以通过正常渠道进入我国境内,但你背着竹篓再站在中国军队大门口就有些不正常了,谁知道竹篓里装的是不是炸弹?
我满怀警惕间,姑娘说话了,流利地说了句“中国”,末了又说了句生硬的“叔叔好”。 毫无疑问,眼前这姑娘是少数民族同胞了,我打量起她——姑娘胸脯丰满,臀部肥大。
你千万别介意我对姑娘那两个部位过分注视,这叫尊重,不注视叫假正经。姑娘并没有因为我对她身体的过分注视而感到羞怯,我想这可能与她没有文化有关。边民们大都没什么文化。如果眼前这姑娘会背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她要是不亢奋或者羞怯那才叫怪呢。
姑娘不仅体态丰腴,而且脸蛋也非常漂亮,尤其是眼睛与嘴唇。两片嘴唇呈相反方向微翘,性感极了,有点儿像玛丽莲·梦露。姑娘的眼睛挺大,眸子清澈明亮,睫毛过分地长。
我打量间,彼此目光相遇了好几次。每次目光相遇,她都不像咱家乡那些俗不可耐的女人那样装模作样地躲闪,而是坦荡地与我对视。也许使用“坦荡”这个词语不太准确,应该说是野性。
我很喜欢她充满野性的眼神,这是不接受教育带来的好处。如果姑娘念过几年书,听说过“男女有别、授受不亲”,野性也就没了。我觉得这姑娘充满野性很大程度上与她的头发有关,姑娘的头顶挽了挺拔的发髻,黝黑亮丽。我想如果姑娘把头发散开,一定会很长,是垂到屁股上的那种长法。
说了这么多她的好,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败兴的:姑娘没穿鞋。
当然也没穿袜子,脚面上沾满了脏兮兮的泥浆。我打量姑娘光脚丫的时候,她又开口说话了。悦耳动听的女声使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能不失态吗?分到一连到现在,我所见过的女人数目在五以下,把眼前这个正在对我说话的异族姑娘包括在内。
很遗憾,这回我没有听懂姑娘说什么,并且连她的语言种类都不懂。
面对我的无知,姑娘似乎有些着急,举起手臂指了指连队大院,又指了指身后的竹篓,然后双腿做了个迈门姿势。
我摇了摇头,表示无法理解。
姑娘把篓子从背上摘了下来,放在我面前,用眼神指引我观看。
我大为不解地伸头看了看竹篓,里面没有炸弹,十多只蛤蚧正惊慌地上下蹿动。
顿时,我明白了姑娘的意图,我想你应该明白我明白什么了吧。
按照规定,边境居民严禁进入“军事禁区”。由于她是个姑娘,由于她极漂亮,由于“拥军爱民”的号召,我以手势辅助语言回答了姑娘。我说,请稍等,我进去向长官汇报一下,看他是否同意你进入连队。噢,你还没告诉这蛤蚧多少钱一只呢?
我指着竹篓里的蛤蚧,双手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姑娘很聪明,当即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用手势告诉我蛤蚧每对卖60元,并朝我伸出六根手指。
我进连队敲响连长的房门,连长正在午睡,带着睡意问我干吗?
我说,连长,有情况。来了个小孩子,卖蛤蚧的。蛤蚧雌雄成对,每对才60元,便宜啊。
我的话音还没落就听见连长说,带进来!
姑娘在我的带领下进了连队,站在院子里一声不吭,看来她缺乏经商经验。不会说普通话没关系,你用民族语言随便吆喝几声引起解放军的注意不就成了?害人得害个死,救人要救个活。我站在院子里替姑娘大声吆喝起来,我说:卖蛤蚧啦!
没见楼上有什么动静,我又喊了一声:卖蛤蚧的是个姑娘啦!
午睡的兄弟们纷纷从窗户里探出了头,紧接着纷纷跑下楼来。
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十多只蛤蚧差不多都有了主。连长一人买去两对,声称另一对要泡成药酒寄给岳父大人。不知是由于连长这种举措的影响,还是因为蛤蚧的确是个好东西,“兵多”、“腰长”和“麻秆”各自在讨价还价之后买了一对。据我所知,以上诸位除连长之外,都是我们板那一连最优秀的“夜炮手”。每次晒被子,诸位总是把雄性排泄遗迹最多的那面背对阳光。“夜炮手”一点儿都不下流,“夜炮手”无限光荣。我敢向你发誓,每一位优秀士兵都曾有过“射击”体验,除非他性无能。正处于青春期的年轻士兵怎么可能性无能?如果真有哪位性无能了,我想一定是憋出来的。
竹篓里剩下最后一对蛤蚧了,姑娘把盖给封住,把竹篓背在了身上。
兄弟们自然明白姑娘的意思,也许姑娘想把这两只蛤蚧留下做种子用吧。
兄弟们站在姑娘身边说说笑笑着谈论了一会儿蛤蚧的药用价值,上楼睡回头觉去了。
我带领姑娘离开营区。在连队门口,姑娘把篓子从身后摘下,放在我面前,歪着脑袋看着我,指了指竹篓里的蛤蚧,做了个拱手相送的动作。我赶忙摆手推辞,这与我口袋里没有60元钱无关,我根本用不着这些玩意儿。如果有什么动物的药用价值与蛤蚧恰恰相反,我倒心甘情愿买几只泡酒喝,哪怕是向司务长借点儿军饷我都愿意干。你不知道,每天晚上临睡前和星期天不用出操的早晨,我心里面那股冲动、躁劲儿和不安,总令我心烦意乱、欲罢不能。
我的推辞让姑娘感到了失望,她掀开竹篓盖子,似乎打算用放生蛤蚧的方式要挟我收下她的礼物。
她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女孩子嘛,难免会撒撒娇、耍耍脾气什么的。我一笑了之,心想她真要是把这对蛤蚧放生,它们就会在我们连队附近繁衍不息,一年半载过后她再来卖蛤蚧,就不会有人愿意出钱购买了。聪明姑娘应该不会干这种傻事。
谁料,姑娘真的把竹篓掀了个底朝上,两只蛤蚧从篓子里摔到地上然后爬起来,“哧溜”一声钻进连队门口的草丛。我赶忙追赶,端着枪在草丛里扒了一会儿,连蛤蚧的影子都没看见。姑娘在一边响亮地笑了起来,像是在嘲笑我这种行为的天真与愚昧。
她应该离开连队了。我朝姑娘挥挥手,以示送别。
姑娘调皮地朝我眨了眨眼睛,似乎在问我为什么不留她?
当即,我眼睛里流露了愿意与姑娘多呆一会儿的意思,姑娘自然能够领会。于是我们两个就这样站在门口相互注视,谁都没开口说话。如果姑娘愿意每天都站在一连门口的话,我愿意每天站上25个小时的岗。
我得问问姑娘的姓名了,出于最基本的交际礼貌,她能否领会另当别论。
我说,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姑娘显然是听不明白我的话,愣愣地看着我。
我辅助手势,朝姑娘说了句:Wht's you nme? 姑娘这回看懂了,笑着说“阿慧”,然后扬起手臂指了指大山深处,双手做了个可爱的吃饭动作。 阿慧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阿慧的意思是要我去她家吃饭!
正中下怀。早在来到板那一连的第二天,我就知道连队附近的大山深处居住有少量的少数民族同胞。据说他们至今仍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原始生活。我曾以追野鸡的名义钻进深山寻找村庄,结果翻了两座山头还是未能如愿。我万分渴望去阿慧的村庄里走走看看,可我竟然假模假样地推辞了一番,试探她是诚心邀请,还是在跟我客气。我承认,与阿慧相比,我头脑里有很多可恶的知识与腐朽的经验。
我故作的推辞令阿慧生气了,她朝我撅起嘴唇,仿佛是在说:当兵的,你是不是瞧不起少数民族?
看来我是非去不可了,否则我就得背负“破坏民族团结”的巨大罪名。
我要阿慧在门口等一会儿,进连队找人替我站岗,顺便去向连长请假。
连长不再午睡,正观赏他刚买的两对蛤蚧,似乎还沉浸在对蛤蚧药用价值的幻想之中。
我对连长说,想请个假,去那个卖蛤蚧的小孩子家做客?连长爽快地答应了,还给我发了根烟,说,去吧,边境的地形和社情都比较复杂,路上放聪明点儿。顺便问一下她家还有没有更大点儿的,我老父亲已经卧床半年了。
我走出连长的房间,站在院子里朝着猪圈方向喊山东兄弟替我站岗,山东乖乖地从猪圈里走了出来,我把枪和帽子交了给他,走到阿慧面前,大手一挥,说,Les's go!
阿慧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朝着大山深处走去。
接连翻越两座山头,又穿过好几片松树林,还是未见人烟。
山间小溪早已弄湿了我的鞋子,我屁颠屁颠地在阿慧身后往前走,一步一个响。阿慧赤着脚,走得十分轻松。崎岖山路在她脚下如履平川,不时她还舒展手臂表示欢乐。山路越来越不好走,偶尔我们还得跳跃着通过一座由几块石头摆成的简陋桥梁。又一次一脚踩空掉进水里之后,我脱掉鞋子拎在手上,像阿慧一样,赤裸双脚朝前走。
翻越第四座山头的时候,我气喘吁吁地请求阿慧把前进速度放慢些。阿慧笑着从我手里抢过鞋子,装在背后的竹篓。身体轻松了许多,而心情却与其恰恰相反。已经翻越4个山头了,为什么还是不见人烟?眼下我身处何地,中国还是外国?阿慧的长相怎么越看越像电影里面的外国女特工?我身上穿的可是军装啊,如果现在我已经进入外国境内,就属于侵犯了人家国家的领土主权,对面军人有十万个开枪把我击倒在地的理由……我忍不住地懊悔自己太经不起诱惑了,就这么轻易地跟一个陌生女人走了。万一她把我干掉怎么办?孤男寡女的,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我开始考虑是否应该下毒手了?先下手为强!后来觉得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朝一个女人下毒手不是解放军的作风,决定再往前走一段再说。一旦有风吹草动,我必定先把阿慧干了,死个痛快。我说的“干”在英语中是“Fuck”的意思。如果我不干她,她就会把我干了,我死后连队兄弟肯定会往那方面猜,尽管她的“干”在英语中属于“Kill”之类。
翻越了第六座山峰,我看到山坡的松树上被割了口,伤口处挂着芭蕉叶制作的口袋。这种采集松脂油的古老做法应该是阿慧的乡亲所为,我高悬的心落下了一截。我不再担心阿慧会朝我下毒手了,还主动去牵阿慧的手。如我所料,阿慧没有反抗,并且把我的手握得紧紧的。到达山顶,我还没来得及朝山下张望,阿慧就把我的手举了起来,指向山下。
顺势望去,我看到了村庄,还有大片大片的翠绿竹林。缕缕炊烟在村庄上空缓缓升腾,风儿吹过,炊烟与竹林一起婀娜摇摆,隐藏于竹林间的竹楼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现出身来,俊美、别致,如世外桃源。
阿慧拉了拉我的手,看着我,似乎是向我询问,我的家乡是否美丽?
我知道回答是徒劳的,索性拉起阿慧的手,放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表示对她家乡的赞美。
阿慧羞怯地低下了头,一股欲望开始在我身体里冲撞。
随即,阿慧拉着我的手,顺着山的趋势,一路狂奔到她家门口。
阿慧家的竹楼位于村庄中央,楼下坐了位满脸胡须的老人。老人双手端着胳膊粗的竹制烟筒,表情安详地注视着一个一米多高的竹笼。笼子里关了一只大小与母鸡相差无几的山鸡。与母鸡不同的是,山鸡除了有着五颜六色的绚丽羽毛之外,屁股后面还拖了一条流光溢彩的尾巴。
我猜这只美丽山鸡可能是老人收养的猎物,但我却没在山鸡身上看到枪伤。山鸡的羽毛完整无缺,色彩斑斓,尤其是那两只可爱的小眼睛,忽闪忽闪地转动着,看看老人又看看我和阿慧。山鸡看我的时候,目光警惕,尽管我没有向它表示出敌意。山鸡注视老人的时候,我注意到它那可爱、机灵的小眼睛与老人深邃、慈祥的双眼保持着一种类似于彼此知心、相依为命的默契。
我的出现令老人感到了惊讶。他站了起来,向我打着我听不懂的招呼,但我能从他的善良眼神中明白他意思就是欢迎我的到来。我微笑着向老人鞠了一躬,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向老人表示我对他的友好与尊重。如果我以军人方式向老人敬礼,真担心老人家会感到害怕。
不料,老人竟也微笑着向我鞠了一躬,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老人把他的马扎朝我递了过来,我却不好意思坐下,我坐下就意味着老人家要站着。
老人并没在乎这些,坐在地上,继续观赏山鸡。我像老人一样坐在了地上,阿慧搬着马扎,在两个男人中间坐了下来。我坐在地上陪老人看一会儿山鸡,如同陪连长看一会儿电视。这时,山鸡收拢了它那如孔雀开屏般的尾巴。聪明的阿慧意识到我的介入破坏了老人与山鸡之间的默契,起身拉着我的手走进竹楼。
阿慧家真是贫穷,一贫如洗。竹楼里的所有摆设不过就是必需的床铺、饭桌、猎枪和灯具,可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寒酸,这是一种纯粹而典雅的贫穷,穷得很干净、质朴。我完全可以把阿慧这个贫穷的家装扮得十分寒酸你信吗?不需要太多物品,弄几张陈旧年画、港台明星或者伟人像,往她家墙上一贴就够了。
在楼下坐了片刻,我指了指楼顶,示意阿慧带我到楼上看看。如果我把自己眼下身处的这间房屋称作客厅的话,那么,楼上必定是阿慧的“闺房”了。对男人来说,“闺房”总是一个神秘而有趣的地方。
阿慧明白了我的意思,羞怯地笑了笑,然后牵着我的手,带我上楼。
木质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但愿阿慧不要在这种暧昧声音中误会我的意图。我只是想去“闺房”看看,真的没什么非分之想。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猜嫌。
“闺房”里的摆设与楼下差别不大,多了个挺好看的柜子,少了饭桌和猎枪。
“闺房”里没有沙发,我在阿慧的床上坐下。阿慧也坐在了床上,不言不语。
我开始感到尴尬,呼吸也随之粗重起来。毕竟房间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不往那方面想脑子肯定有问题。是的,我开始有非分之想了,其实早在见到阿慧那刻起,我就有反应了。
反应归反应,我不可能付诸行动。
我看了看柜子,用眼神问阿慧,里面装的是衣服,还是古玩?
衣服或者古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转移脑子里面的非分之想。
阿慧从床上站了起来,把柜子打开,拿出一件裙子,站我面前把裙子在身上来回比划了几下,笑着说了一句话。我听不懂但我能够猜出阿慧的意思:当兵的,你说我穿这件衣服漂亮吗?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我捧起阿慧的手,再次轻吻,表示对这条裙子的赞美。
随即,我开玩笑似的做了个数钱动作,问阿慧:卖吗?
阿慧再次拱手相送,我真诚地推辞了。如果这裙子能当内裤穿,对我或许有些用处。我示意阿慧把裙子套在身上,我想看看她穿上这漂亮裙子会不会如仙女下凡。
阿慧明白了我的意思,把裙子放在床上,然后撩起身上的衣襟,准备脱衣服了。
我顿时紧张起来。阿慧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让她把裙子套在身上,并没有要她脱衣服。
向阿慧重新表达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她已经做出了动作,我急忙转过身去。
准确地说,我是在看到阿慧小腹处的雪白肌肤之后才急忙转过身去的。我承认,与阿慧相比,我脑子里不但多了可恶的知识与腐朽的经验,而且还充满了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卑劣。阿慧换衣服时发出的声音实在诱人。我屏着呼吸,在美妙声音中想象她一丝不挂的模样。此刻,如果我突然转身,我想我就会看到阿慧的胴体上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假设我已经转身,我想阿慧不会像咱家乡那些女人一样,装腔作势地捂着胸脯高声尖叫。她的反应可能是坦荡地与我对视,否则她就会在换衣服之前跟我打个招呼,要我回避一下。
我在阿慧身上明白了一个简单道理:本质上,女人是渴望自己的身体被男人们注视的。
细碎声音停止了,阿慧没有朝我喊上一声“嗨,我好了”。或许她以为我刚才转身是为了看身后的东西。我转回身体,看到漂亮裙子把阿慧装扮得更加迷人。我没见过仙女下凡,此刻的阿慧却不但具有我想象中仙女的飘逸与温柔,而且还多了仙女不具备的妖娆与妩媚。
我用眼神把我的想法向阿慧传递,她莞尔一笑,再次羞怯地垂下了头。
不知为何,我竟然腼腆起来。
我和阿慧在寂静村庄的阁楼上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楼下传来了老人模仿鸡叫的声音,也许他在与山鸡对话,互相感悟生命真谛。
你可以想象,这种情景下,将会发生什么?如果我不想办法控制内心深处的火焰,让它越烧越旺的话。
我决定教阿慧学习科学文化知识,转移自己注意力的同时也算是对她邀请我来这儿做客的报答。我从口袋里掏出圆珠笔,准备从汉语拼音开始,教阿慧学习汉语。阿慧家里没有纸,我在胳膊上写下三个大大的汉语字母:、o、e,然后我用圆珠笔点着胳膊上的字母,示意阿慧跟我一起朗诵。
阿慧高兴地答应了。我点着胳膊,说:、o、e。
阿慧像不谙世事的孩子,生硬地念着: o e。
连续念了十几遍,我决定提问一下,看看她记忆力如何。
我点着胳膊上的,示意阿慧读出这个字母的发音,她大声念道: o e。
我觉得奇怪,点了o,阿慧依旧念道: o e。
我点e,阿慧还是大声地念道: o e。
我笑得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阿慧却满脸认真地看着我。所以,我再次捧起她的手,吻了一下,表示对她勤奋好学与聪明伶俐的赞美。亲吻阿慧手背那瞬间,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的嘴唇已经开始发烫。
我想我该离开这里了,否则后果将难以预料。
我指着连队的方向,对阿慧说,我要走了,要回连队了。
阿慧表情惊讶地拉住了我,看着我的眼睛,双手再次地做了个吃饭的动作。
我想把阿慧抱在怀里以示感激,但理智让我朝她挥了挥手。
阿慧撅起了性感嘴唇,一副挺委屈的模样,仿佛是被人欺骗了。
我准备哄哄阿慧,让她高兴起来,然后在她的欢乐之际悄然离去。突然,一声冗长而绝望地鸡叫从楼下传来。与此同时,我看见阿慧清澈明亮的眼眸里迅速闪过一丝忧伤,继而又极快地把这股忧伤转换成喜悦与欣慰,但挥之不去的忧伤还是残存在了她那欣慰的眼里。
起初我不知这声鸡叫意味着什么!但很快我就猜出这声凄厉的鸡叫意味着什么!
可我竟然无比混蛋地,把脑袋探出窗户,看到了今生再无法从心里把它删除的一幕—— 楼下的竹笼里空空荡荡,山鸡正扑闪着美丽翅膀,在血泊中垂死挣扎。五颜六色的绚丽羽毛,漫天飞舞。老人提着带血的菜刀,注视着濒死的山鸡,神情是如此地黯然、落寞。菜刀上的鸡血游离而下,一滴一滴地淋在老人脚上,老人寸步不移,任凭山鸡在脚下痛苦翻滚……
忽然,我有了一股想哭的冲动,异常强烈,我的鼻子开始发酸!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山鸡那可爱又机灵的小眼睛却在我脑海里反复浮现。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看着阿慧,忽然觉得她像雪花般纯洁和美丽。
我不敢再看阿慧了,我觉得我很蠢,我愚蠢地扑在了阿慧身上!
我把阿慧紧紧地拥在怀里,还把自己这张自以为是的蠢脸紧紧地贴在阿慧的额头上。
阿慧也抱紧了我,把她美丽的脸庞贴在我的肩膀上。我捧起胸前的阿慧,疯吻她那迷人的鬓发、睫毛、鼻子、嘴唇……阿慧举起双手,解开发髻,长发如瀑布般落下。
散开的头发遮住了我的肩膀。随后发生了什么?是男的你就应该想得到。
我带着平和与疲倦,站在阿慧身后帮她把长发重新挽起,挽成一个月亮形状。
阿慧偎在我怀里,喃喃自语。我依旧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我想她的意思是这样的:当兵的,我喜欢你,愿意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亲爱的当兵的,带我离开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吧,到外面去,让我们到北京天安门去……我违心地点着头,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嘴里不停地说着:I don't know you're sying,I know we re in love,I know we re in love……★ …………
老人在楼下喊我们吃饭了,阿慧牵着我的手,兴高采烈地走下了楼。
楼下,我望着饭桌上那一大盆香喷喷的鸡肉,懵着脑袋喝下无数碗老人敬我的烈酒。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知道我们处于爱之中……
- ◎ 谁写的?(空) 大牛888 (408712)于2004/09/01(16:43:48)..
- ◎ 作者劉健. 原名寫作,轉自新浪. (23648字) 流年拜将 (408725)于2004/09/01(17:02:42)..
【警告!有不宜内容】第五章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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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刚进宣传股那几天,机关为我安排的房间被某军官霸占,迟迟不肯搬出。我奉股长之命,暂时住在了团部大礼堂的舞台上。这不仅是我有生以来居住过的最大房间,也是我所睡过的最长的床。
住进大礼堂的头一晚上,我做了无比混账的梦。梦中,我以“十六分之二拍”乐队主唱的身份率领乐队成员参加军区一年一度的文艺汇演,荣获特等奖。奖杯大极了,像洲际导弹
。专列载着奖杯在沿途士兵的严密保护下运送到团部。载誉归来,团长高兴万分,在大礼堂里为“十六分之二拍”举行庆功大会。全团的男女老少都来了,把大礼堂挤得水泄不通。我们胸前戴着大红花,接受团长授勋。团长就“十六分之二拍”为本团争得荣誉之事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随后我们操着乐器唱起《卒子》,为全团官兵作了一场汇报演出。一首歌唱完,呼声震天,官兵被我们的狂热音乐深深感染,纷纷脱掉衣服,拿在手里朝我们挥舞着或者把手里的军装扔向舞台。通信连的女兵更是疯狂,不但像男同志一样脱掉衣服,而且连内衣也一块儿脱了,赤裸着身体,跟随乐曲的节拍拍着手跺着脚齐声叫喊“刘健、刘健、我们爱你”……女兵的叫喊把我从梦中惊醒,懵懵懂懂那瞬间,我望着宽阔舞台和礼堂的高大穹顶,竟然不知是梦非梦了。
迷糊了好大一会儿,我醒过神来,看到台下观众席上那一排排空空荡荡的椅子,还有身边的孤独木琴,忍不住地悲哀起来。索性,我把吉他抱在怀里,放肆地唱起了《卒子》。大礼堂里的回音特别好,我回忆着梦中的美好景象,唱得更加欢畅了。一首歌还未唱完,有人急促地敲响了礼堂大门。
我赶忙止住歌唱跑到门口,开门看见一位上尉军官怒气冲冲地站在我面前。我还未质问他三更半夜来大礼堂有何贵干,他手里那把带电击的手电筒就照到我脸上,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上尉自称是战备值班室的头儿,问我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住在这里?半夜三更在这儿大喊大叫的有何意图?当然,我撒了谎,我说我叫刘迪伦,司机班的,刚从汽车连调过来担任副团长的司机。失眠了,弹琴唱歌解解闷。听说我是副团长的司机,上尉的口气委婉了许多,熄灭手电筒,要我注意影响,别往副团长脸上抹黑,然后在本子上记下了“刘迪伦”的名字。
几天过后,我告别礼堂搬到军官宿舍,但我并没有因此感到踏实,因为我还没弄明白“新闻报道员”与音乐到底有什么关系。直到裴干事抱着一大摞书籍来到我的房间,向我解释了“新闻报道员”的基本职责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报道员与音乐没有任何关系。
裴干事说,所谓“新闻报道员”就是把本单位发生的一些具有教育意义的典型事件用文字、图片等形式记录下来,投寄到军内外的报社、电台,广泛传播。维护当代军人的光辉形象,激励官兵的使命感和崇高荣誉感。说白了,这活儿就是个“吹鼓手”的差事。
裴干事指着他拿来的《新闻写作入门》和《导语艺术》,要我先把这两本书翻一遍,说这是报道员必须了解的基础知识,当年他就是靠这两本书走上了新闻报道的光明大道,然后考进军校混了个军官。裴干事还说,干新闻报道这行就像只喜鹊,报喜不报忧,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最讨领导喜欢。对于你们战士来说,领导的赞赏非常重要。没仗可打的和平年代里,士兵想混个出息的确不易。我也是从战士过来的,你们脑子里想什么我最清楚,我对你们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
我问裴干事,你是否知道我想什么?
裴干事说,不外乎“三大事”。
我问,哪“三大事”?
裴干事说,立功、入党、割包皮。
我笑而不语。裴干事说,不对吗?难道你真的不想立功?
我说,除“割包皮”之外,其余的我都在想。
裴干事说,那就跟着我好好干,我绝不会亏待你。想立功?容易。只要你刻苦钻研、埋头苦干,立个区区三等功不成问题。咱们团明文规定,在《解放军报》上发表一篇新闻稿,记三等功一次。
我说,立功原来如此容易?
裴干事说,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解放军报》每天收到的新闻稿件都用麻袋装。
我问裴干事,写新闻稿件与写歌词,相对而言,哪个容易?
裴干事说,学之,难者亦易,不学,则易者亦难矣。所谓新闻不过是“天上下雨屋里流,出门碰上人咬狗”的新鲜事情,只要你把小学五年级念完就能吃这门子饭,没什么大奥秘。平常注意观察生活,多思考、勤琢磨,练就一双“新闻眼”,从身边的平凡事件中挖掘出新闻价值。用书上的话说是“透过现象看本质”。诺,抽空你把这些书挨个儿翻一遍,悟悟别人是怎么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没吃过猪肉先看看猪走,到时候你就依葫芦给我画瓢吧。
理解了裴干事关于“新闻报道员”的论述和《新闻写作入门》的“五个W”之后,我便开始了墨守成规的效仿。最初那些日子,白天我在机关的几个直属连队里转悠,寻找有价值的新闻线索。晚上通宵达旦地伏案疾书,从一些乏味现象里挖掘出牵强附会的本质,然后按照新闻稿件的写作格式记录下来,连同心脏一起扔进了邮筒,良苦期待我的稿子印在《解放军报》上。
十分耕耘一分收获。半个多月过后,姗姗来迟的军区小报上总算有了下面几十行字。需要说明的是这篇稿子是我写的所有新闻稿件里面最不奇怪的一篇,奇怪的是它竟然率先被报社采用了: 老阿婆摆小摊 细微处见精神 本报讯 刘健报道:南方边境一位69岁的老阿婆在自家门口摆置一个打气筒,为驻军官兵义务服务,被当地军民亲切地誉为“老雷锋”。
“老雷锋”名叫何秀珍,家住××市××街138号,距边防某部营区900多米,驻军外出必经此处。三年前的一天,阿婆看到有位战士费力地推着瘪了轮胎的自行车从她家门口路过,老人决定用实际行动谱写拥军新曲。与老伴商议后,阿婆将家里的打气筒拿出来摆在了门口,把满腔对子弟兵的深情厚爱通过义务服务的方式表达出来,为过往的驻军官兵提供了极大方便。
阿婆与丈夫都曾是战争年代的“拥军模范”,她告诉笔者:“国无防不富、民无兵不安,虽说如今硝烟不在,但战士们却一刻也没闲着。有人说得好,当兵的奉献不仅仅是在战场。”
老实说,这篇看起来很没劲儿的稿子却费了我不少力气。决定写这篇稿子那天,我借了股长的单车,把轮胎里的气放掉,推到老阿婆门口,以此明察她是否真的“义务”。采访过程中,阿婆的丈夫很没精神,不停地打着哈欠,一怒之下我给他买了包“红塔山”。他立马就来了精神,神采飞扬大侃特侃。事后,为了得到阿婆家与团部之间的距离,我还以“每步一米”的方法推着单车叉着腿走了一遍。
稿子见报当晚,我拎着几瓶啤酒去了裴干事家,一曰压惊二曰庆贺三曰感谢栽培。
几瓶啤酒下肚,我话多了起来,红着脸骂报社编辑把好端端的一篇稿子给弄得七零八落,字数被删掉一大半不说,还专拣最好的删,把优美词语全都给删了。裴干事笑着说这是由于报纸版面和舆论导向的需要。干咱们这一行的,要和编辑搞好关系,把他们得罪了,就等于摔了自己的饭碗。在军队,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爷。“十六分之二拍”为什么迟迟不能扬名立腕你知道吗?就因为军队没有干你们这一行的爷。
裴干事的话又让我想起组建乐队的事情,毕竟我来机关不是为了当喜鹊的。
我问裴干事,报社编辑对“十六分之二拍”有没有兴趣?
裴干事微微一愣,说,刘健你就给我死了这条心吧,我没给报社打电话,打了也是白打。还记得吗,你回哨所那天,我陪军区记者去炮兵连采访。路上,我向记者说了你和“十六分之二拍”的事情。记者听后很惊讶,说想不到在军队竟然也有人企图组建摇滚乐队。那位记者没当过兵,大学毕业后直接分配到了军队,知识面比较宽。记者说他读大学的时候也曾经狂热地喜欢过摇滚乐,过了青春期才明白,中国摇滚不过就是那些自以为能翻天覆地事实上却连妻子都不敢娶的“音乐界梁山好汉”,用他山之石和许诺却不兑现的利益谱写的一曲从艺生涯的挽歌。记者说,中国摇滚从诞生那天起就脱离了音乐,牛皮扯淡地附加了诸如“运动”、“先锋”之类具有革命意义的形而上词语。音乐能革谁的命?摇滚乐在中国的产生、建设与发展,与其说是个别极端青年的雄性荷尔蒙分泌过剩,还不如说它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超级阴谋,是西方“和平演变”势力与国内文化痞子在商业利益的驱动下狼狈为奸的孽种。
我说,这哪儿跟哪儿呀,那记者可真够扯淡的。
裴干事说,你这样执迷不悟才叫扯淡。今天咱们是喝酒聊天,我不是在做你的思想工作,也没有要你与摇滚一刀两断的意思。我想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会渐渐明白那记者的话。其实这记者说的很有道理,譬如他说摇滚是一杯引诱人精神分裂的毒药,与邪教组织用信仰控制精神所不同的是,摇滚并没有强迫青少年去相信什么,而是用一种开放式的诱导来蛊惑人心。之所以有那么多活蹦乱跳的青少年对摇滚乐趋之若鹜,因为摇滚乐的歌词、旋律和节奏都具有极强的煽动性。偶尔还谈论灾难、战争、人性、自由、底层等等话题,迎合了青少年的叛逆心理。
我说,那记者他哪儿来的这么多歪理邪说?
裴干事说,刘健你为什么不思考就抵触?明确告诉你,在军队,至少是在20世纪的中国军队,组建摇滚乐队的希望半点儿都没有。你最好放弃对“十六分之二拍”的最后一丝幻想,把组建乐队的事情从脑子里干掉,把你写歌的技巧与灵性运用到新闻写作上,这才是你在军队出人头地的最佳捷径。也许你至今还认为我把你调到机关是因为音乐吧?现在我是给你明说了,我看重的并不是你的音乐才华,而是你的写作能力。把你调到机关是想让你与我一起把团里的新闻报道工作搞上去,绝不是让你来组建乐队的。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军人,你身上穿的是军装,不是印着英文字母的黑T恤。你的情况我完全了解,其实你组建乐队的目的不过就是指望音乐能带来功名利禄,然后荣归故里,算是报了被学校击中的一箭之仇、甩给父亲年轻时代的一记耳光,对吧?
我说,裴干事,今天我也给您明说了。我背着吉他来军队并不仅仅是想靠音乐建功立业,我背着吉他来军队是想用激动人心的音乐给解放军开一剂补药,给解放军提提精神!
裴干事笑着举起啤酒瓶与我碰杯,说,你喝高了,我不跟你争这个!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那位记者要我转告给你的话,事实胜于雄辩。噢,对了,听说通信连有个老兵抓了个抢劫犯,明天上午你到那儿去一趟,把前因后果弄清楚。
次日,我骑着单车去通信连采访,兄弟们正在操场上搞攀登与固定训练。指导员听说我是来采访的报道员,立即派文书把抓抢劫犯的中士叫了过来,尔后拍着我的肩膀,说,报道员同志,顺便把我们连队养猪大如象的事情给吹一下怎么样?我说等你们通信连的老鼠都死光了再说吧。
中士跑了过来,闲聊了一会儿话入正题,中士说事情是这样的: ——前天中午,我和一个女兵一起去百货大楼买洗发水。回来的路上,我看见一位和我年龄差不多的青年突然把一位穿皮裙子的女人按倒在地上,朝她胸脯上抓了一把,撒腿就跑。当时我以为那青年耍流氓,心想,跑了也就算了,谁让那女人领口开那么低呢,这不是明摆着引诱青少年性犯罪吗?想不到,这是第一个想不到。想不到那女人坐地上大叫起来:抓流氓啊,他抢我金项链!我一听,心想,这还了得,大白天啊。如果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对穿皮裙的女人耍流氓,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抢东西还了得?我怒火中烧,朝抢劫犯逃跑的方向追去。追了至少有半公里路,追上了。抢劫犯可怜巴巴地举着项链,说:大哥,我缴械,我投降。于是我就没有揍他,说,走,跟我到公安局去!抢劫犯答应了。想不到,这是第二个想不到。想不到抢劫犯把项链递给我的时候,猛地伸手把我推倒,撒腿钻进一条胡同。我恼火得够呛,爬起来继续追赶,心想,追上了非把这王八羔子揍扁不可,可那地方胡同连着胡同,找了老半天还是不见人影。
我插嘴问中士,还有第三个想不到吗?
中士嘿嘿笑了,说,这年头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我从地上捡起项链,跑回来,女兵说那穿皮裙的女人认为我不可能追上抢劫犯,已经走了。于是我赶紧按照女兵指引的方向,去追那个穿皮裙的女人,追了差不多半公里的路程,追上了。我把项链还给她,要她以后出门要小心点。边境地区的社会治安不好,别打扮得太珠光宝气,对自己没好处。没想到那女人听后,咧开猴屁股一样红的嘴唇,笑着说,其实我这项链是18K的二手货,值不了几个钱,就是摔这一跤太窝囊,新裙子都给摔烂了。缺钱花何苦这样,他要是明跟我说,我可以把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来,双手递给他。说完,那女人从胸脯里面摸出一张印有“天海大酒店娱乐部总经理助理”的名片递给我,说,兵哥,多谢啦,有空带你的兄弟进包厢,找我,给你打八折,漂亮小姐多多哦!我说去你妈的吧!然后就和女兵回来了。
这时,女兵也走了过来,看上去很精练,头发整整齐齐地向后梳着,天庭饱满、地颌方圆。
我问女兵,事情的经过是不是和中士说的一样?
女兵说,是啊,当时我还想去追呢。
我说,后来你怎么没追?
女兵说,刚好那几天我身体不大舒服。
我问女兵,你有没有记住那男人的相貌?
女兵说,记不清了,反正是个男的,个子挺高,跑得也挺快。
我说,你这不是废话吗,跑得不快敢去抢劫吗?前天是几号?
女兵说,前天是几号你自己不知道啊?
我说,你怎么这么大脾气呀?来例假了是吧?
女兵的脸微微一红,说,我操,到底咱俩谁脾气先大的呀?
我说,战争让女人走开。别以为我会像你们通信连的男兵一样,把你们当姑奶奶敬着。
女兵说,哟嗬,挺有个性的。
…………
回到办公室,我向裴干事汇报了采访情况,裴干事让我写个草稿。我趴在办公桌上愤笔疾书,一根烟的工夫我就把题为《一青年图谋不轨两战士奋起直追》的草稿写好了。裴干事粗略看了一遍,说,标题不错,留着下次用吧。真他妈够笨的,连个抢劫犯都抓不到,这种窝囊事情哪家报纸会报道?
我说,不是没抓到,而是抓到又让他跑了。
裴干事说,不还是等于没抓到?
我说,不写了?
裴干事沉思片刻,说,写,必须要写,半年总结快到了,报道任务还没完成呢,保乌纱帽要紧。这样写,我说你记。引语,一位战士为一条价值仅十元的假项链见义勇为,值得吗?此事在边防某团展开了大讨论。讨论的结果是,标题,勿以善小而不为。副标题,弘扬正气,其意义不在于金钱或物资数额……
我在纸上记一半就停住了,说,有没有搞错?那项链是18K的二手货,不是假项链。真实是新闻的生命,《新闻写作入门》里屡次强调。
裴干事说,真作假时假亦真。当兵的个个都不要命,当兵的新闻还要哪门子的命?快给我记呀,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有些死心眼,还学会钻牛角尖了?
我很想把手里的笔摔在地上,狠狠摔在地上。考虑到服役已近两载仍未在军队混出任何名堂,决定不再去钻牛角尖。我用手指抠了一下干净鼻孔,在纸上记下裴干事要我记录的每一句话。
数日过后,我和裴干事联手炮制的假新闻登上了驻地某报的头版头条,占了版面的三分之二。其后,一家全国发行的报纸转载了这条新闻,转载时还加了个“编者按”,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我和裴干事拿着报纸找领导报喜,领导把我们两个狠狠地表扬了一顿。军区机关的同行也打来电话,向我们表示了热烈祝贺。尤其是股长,对我大加赞赏,指着报纸亲口对我说: ——刘健,你小子有出息,没把你白调过来!继续努力,只要你保持目前的这股干劲,年终评功论奖我打报告给你记个三等功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此后,每隔三两天就会有一篇我的稿件见诸报端。微微感到遗憾的是《解放军报》从未有过。没关系,我不去钻那牛角尖。团里还明文规定,省级报刊发表40篇与《解放军报》上一篇等值。我想如果照着目前这股干劲和见报频率,埋头苦干到年底,我就可以给老爷子写封信要他反过来叫我一声爹了!当然,我不会忘记把立功受奖证书复印一份,寄给曾经把我们解雇的校长,还有那位对英语一窍不通的教导主任。
早在第一篇稿子发表,我就把报纸寄给了玲玲。
前些日子,玲玲给我写了回信,赞美与爱慕之情溢于言表。说刘健你可真有出息啊,怎么一不小心就混成军事记者了。报纸寄给父母了吗?别忘了给他们也寄上一份,让老人家高兴起来。
我并没有把报纸寄给父母,暂时我还不想把这点儿成绩告诉老爷子,并不是担心他的嘲笑,他已经没有资格嘲笑我这个军事记者了。我想再等等,等到年底连同立功证书一起寄给他,给他一个突然的惊喜,让他惊喜得昏厥过去。
我挺想念父母的,尤其是来到机关之后,每逢夜深人静,爸妈的音容笑貌总是在我的大脑皮层上贸然出现。老爷子对我的想念也达到了极致,尤其是这段时间,长江告急。老爷子按照玲玲告诉他的新地址,接二连三地给我写信,我当然不会给他回信。
老爷子按捺不住了,给我发来电报, 报文上仅有四个字: ——吾儿,保重。
第五章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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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百年不遇的肆虐洪水像出笼猛兽,毫不留情地吞噬着人民群众的生命与财产,举国上下一片惊慌。
洪水泛滥了,子弟兵的形象也在突然间光辉起来。只要打开电视,你就会看到身穿鲜艳救生衣的士兵扛着沙包在遍地泥泞的长江大堤上,如临大敌般拼命奔跑。滚滚洪流漫天漫地,一个又一个村庄被洪峰淹没,灾民们睁着恐惧的双眼,房屋轰然倒塌。
国难当头,有识之士和先富起来的人们都向灾区伸出了援助之手。团机关也组织过了好几次向灾区人民献爱心的活动。团长要求军官必须捐钱,战士们可以根据良心自由决定。身为战士,我尽最大能力发扬了风格。凉鞋、衬衣、褥子,反正该捐的我都捐了,除了身体和钱。
机关组织的捐赠活动结束之后,我又以个人的名义向灾区献了一次爱心。那是因为我在《新闻30分》里关于长江灾情的报道中,看到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灾区青年身上背了把木吉他,坐在大堤上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像其他无家可归的灾民一样,面容憔悴地等待支援。常规逃荒是保命要紧,而他却把吉他背在了身上。瞬间,我被这位青年对音乐的热爱与执着打动,于是我就把我的“随身听”还有两盘很好听的磁带装在军装口袋里,连同衣服一起捐了出去。不知道这位视音乐如生命的青年是否收到了我的礼物——“随身听”是“iw”牌的,磁带分别是郑钧的《赤裸裸》与何勇的《垃圾场》。我还在“随身听”的电池盖上刻了一句话:“谁要贪污这个随身听,谁就是狗日出来的王八蛋”!不知有关部门的领导注意到没有?
灾民需要物质上的帮助,这毫无疑问,但他们的精神同样也需要帮助和抚慰。我多么希望自己捐赠的精神用品能派上用场,让那些被洪水冲走了家园的人们在歌声中平静下来然后快乐起来。灾民们,恐慌是毫无用处的,国家已经动用军队抗击洪水了,你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连解放军的血肉之躯都无法帮助你们抵挡洪魔的话,这世界上就再没人能救得了你们!
军队已经出动多日,我们这些驻守边疆的兄弟却还在焦急等待,迟迟没接到上级要求我们开赴抗洪前线的军令。电视里,每次看到同类在滔天洪水中大展身手的光辉形象,我的心情就会莫名地骚动起来。
千载难逢的机会到了,我们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建功立业的绝佳良机从身边一划而过?
晏凡和史迪早就猴急了,每天给我打一次电话,刺探情报。其实我和他们知道的一样多,尽管每天我都会到战备值班室里去一次,趁着值班兄弟不注意,偷偷翻阅当天的值班记录。每次翻阅,记录本记载的内容都与上级要我们准备出发的命令无关。所以,我只能守候在电视机旁,根据洪水的肆虐程度与大堤的承受能力推断我们开赴抗洪前线的日期。电视里,洪魔一天比一天猖狂,不断有新的兵员乘坐人民空军的运输机抵达前线。女子海军陆战队的姑娘们也到大堤上凑热闹了,结果有好几个都累晕在了堤坝上。
姑娘们都累晕了,我们这些驻守边疆的热血男儿还要再等多久呢?
我高瞻远瞩地每天把脑袋闷在脸盆里,开始训练憋气技巧。
是骡子是马是猪还是猪狗不如,牵到长江流域一遛就全明白了。
老爷子给我发来了第二封电报,报文里只有三个字:去了吗?
几天过后,我又收到老爷子写来的信,信上说:孩子,去抗洪一线了吗?前天晚上你妈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战士晕倒了,指着电视机说那战士长得很像你。镜头闪一下就过去了,我们两个都没看清楚。连日来,我和你妈没睡过一个好觉。你妈老做噩梦,昨天她梦见你跳进长江捉鱼,结果被漩涡卷进了江底。这个梦的兆头不太好,你妈一整天都没吃饭……
玲玲也给我写来了信,说高考已经结束了,发挥得不够好。尤其是语文,作文题目太怪了,跟书上教的不一样。不管它了,反正都已经过去。福祸由不得人,听天由命吧。过几天我想去军队看望你,介意吗?有些话在信上说不清楚,我想和你好好谈谈。抗洪抢险你参加了吗?这段时间当兵的可风光、可臭美了。
是啊,当兵的可风光可臭美了,但不是我们。
我何尝不想象长江大堤上的兄弟一样,在摄像机镜头前向全世界展示中国当代士兵的风采?
史迪何尝不想“人往高处走”?
晏凡何尝不想在樊副心中树立一个新晏凡?
大强又何尝不想“火线入党”转志愿兵吃一辈子的国家饭?
…………
我们殷切地期待洪水成全自己的英雄梦想。然而,事不遂愿。
上级的出发命令还没下达,我却得到了山东兄弟被关进禁闭室的消息。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写稿子,史迪又给我打来电话。原以为他问我有没有最新消息,哪知他开口就是:不好了,闹大了,山东被保卫股带到团部关禁闭去了,刘健你赶快去看看他!
我大吃一惊,说,怎么了?山东干什么好事撞了个这么大的鸿头运?
史迪说,╳把连队那几头猪全都毒死了。应了古人的话,绝色美女原妖物,乱世才子乃祸胎。
我说,他跟猪有什么仇?有没有你的责任?
史迪说,坏事少了我史迪他们能办好吗?毒猪的主意是我替他出的,没想到╳还真按我说的干了。不在电话里跟你说了,免得被人监听。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把我出卖。你赶快到禁闭室去一趟,我想他会把事情经过说给你听。记着,见他之后你要明确地告诉他,只要不出卖我,等他出来之后我不会亏待他。当然你也别忘记威胁他,如果把我卖了,史迪绝不会放过他!记住啊,就这些,赶快去看看吧。要他保持沉着和冷静,挺住领导的威逼利诱。去的时候顺便给他带几条烟,这小子的诗写得越来越臭,烟倒抽得越来越凶了。
禁闭室在团部附近的一个山坡上,草长莺飞,鸟语花香。对于这块风水宝地,士兵们从来都是既敬又怕。敬畏的是那些被关过禁闭兄弟们嘴里惊涛骇浪、乱云飞渡的谈资,害怕的是一不小心成为这里的客人。
我用报纸包着两条香烟去了禁闭室,到那儿发现看管禁闭室的两位兄弟我都认识,平日里大家都在机关饭堂里吃饭。我向他们说明来意,看守问我要看望者的姓名,然后对我说,有错赶快犯,保证你不会被关。我问何故,看守说禁闭室里已经满员。
我问看守,在押兄弟都犯了什么错?
看守说,大部分是因为打架、威胁领导,只有极个别的是因为与驻地姑娘谈恋爱或自寻短见。
看守为我打开通往禁闭室的第一道门。进去之后,我觉得禁闭室的结构与布局都很美,像个四合院。
我站在四合院里,打量着前后左右一个又一个钢筋焊接的铁门,每扇门上还焊出了五角星和“八一”图案。在押兄弟见我衣着整洁,不像新来的难友,纷纷把一只手伸出铁门,另一只手提着裤子问我有烟吗?我拆开一包香烟,挨房间下发。如果哪位兄弟的眼神看上去比较有骨气或者比较委屈的话,我就会多给他们几根。一包烟很快就发光了,因为没有骨气的兄弟是绝对进不了禁闭室的,而被关了禁闭的兄弟几乎没有一个是不感到委屈的。
看守带我走到山东兄弟门口,没见里面有没什么动静。我把头贴在钢筋缝隙上向里面望去,禁闭室没有窗户,光线很暗,我隐隐约约看到山东兄弟仰面朝天,躺在水泥床上一动不动,死人般僵硬。
我问看守,这位不会是自杀了吧?
看守说,想自杀他都自杀不了。腰带、鞋带都解了,除非用头撞墙。可能是睡着了。刚进来的家伙都这德性,嗷嗷乱叫着折腾一整夜,第二天就呼呼大睡,连折腾的力气都没了。
我问看守,能不能把门打开一下?
看守说,原则上不准打开,一个星期之后他才有放风的机会。
我对看守说,我没有要你放他出来,我想进去跟他聊聊,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在新兵连我们俩在一个班,我了解他。他是个诗人,高级知识分子,我保证他不会越狱出逃。如果他真的逃了,你们把我关进去顶罪就是了。
看在同吃一锅饭的分上,看守犹豫了一会儿,打开了铁门。
山东兄弟被开门声惊醒,猛地从水泥床上坐起,朝门外恐慌地张望。
看到是我,他的表情稍稍安详了一些,脑袋靠在墙壁上轻轻地撞击了几下,然后朝我无力地挥了挥了手。我拉亮禁闭室顶部高悬的灯泡,光线并不是很强烈,山东兄弟还是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新兵连一别,至今已近两年,我发现山东兄弟的模样变了很多。尤其是眼神,使我感到陌生。
禁闭室里的设施实在简陋,除了水泥床和便池之外就没什么了,连个会客的小板凳都没预备。墙壁很脏,上面画了“我一定会胜利”、“万水千山只等闲”等豪言壮语或者“不见牛儿来吃草、只见和尚来洗头”之类的打油诗。其中有一组密密麻麻的阿拉伯字符最令我注目。有十几行,每行都有两米多长。抵近了我才弄明白那是从1、2、3、4、5开始,写到万数以上,字迹清秀。并且没有涂改痕迹,不知这是哪位兄弟的悉心大作。
山东兄弟还在墙壁上靠着,半晌没有吭声。
我也不想逼他开口,我相信他会主动与我对话,除非他不觉得委屈。
果然,过了一会儿,山东兄弟开口说话了:装烟了吗?给我来一根儿?
我撕开报纸,把香烟朝水泥床上扔去。山东兄弟捡起香烟,连声“谢谢”都没说就撕开烟盒,掐了根烟叼在嘴上,狠狠地抽着,过滤嘴都被牙齿衔扁了,我想我应该安慰他几句。
我说,别难过了,山东,这不算什么耻辱,大名鼎鼎的巴顿将军还被关过禁闭呢。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没被关过禁闭的士兵也不是什么好士兵。
山东兄弟说,耻辱,奇耻大辱!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史迪告诉你的吧?
我点了点头,说,你惹怒了哪个庙里的神仙,落了如此下场?
山东兄弟说,天道无私作善降祥预知吉凶祸福,神明有应修功解厄分辨邪恶忠奸。
我说,听不懂。史迪说一连的猪死了不少,这活儿是你干的吧?
山东兄弟说,弄巧成拙了,谣言点燃了我膨胀的欲望。
我说,你把猪毒死干吗呀,想吃猪肉还是不想再看见猪走?
山东兄弟说,为了一个金光闪闪的英雄梦想。难道你没听说长江沿岸兵力不敌洪水,戍边战士即将开赴抗洪一线的小道消息吗?
我说,听说过。可抗洪跟猪有什么关系啊?抗洪抢险最需要的是人和麻袋,山东兄弟说,因为我是猪的主人!你想想看,如果上级一声令下,兄弟们威武雄壮地出发了,我能带着猪去抗洪一线吗?连队肯定会安排我留守,猪要吃饭啊?难道你甘心让天赐良机就这么从身边像流星一样一划而过吗?难道你不想让汹涌洪水磨炼你的意志、检验你的军人素质、成全你服役前的光荣梦想吗?养猪能证明我的什么?猪完整地贬黜了我的价值与尊严!倘若去了抗洪前线,我就能在洪水中找回自己被贬黜的尊严,所有的一切都有了重估的可能!
我说,所以你就把猪毒死了?这招儿可真够狠的!
山东兄弟说,这是史迪的锦囊妙计。
我说,刚才史迪交待我了,他要你一人把责任承担了。
山东兄弟说,我会对此事的内幕守口如瓶。史迪得罪不起啊,在一连现在是连长老大,他老二。
我说,你就在禁闭室好好呆着吧,修身养性,过几天我再给你弄点儿水果送过来。
山东兄弟说,刘健,你能不能帮我问问谁手里有希特勒写的《我的奋斗》,送过来看看?
我说,我操,你想玩大的了?这本书我也只是听说过没见过。你就学学方志敏吧,多写几首诗出来,题在墙壁上。这儿最适合写作,不但没人打扰,还有人给你送吃送喝。
山东兄弟说,昨晚我已经写过了一首了,现在就朗诵给你听。
说完,山东兄弟从床头的《条令条例》里抽出诗稿,提着裤子走到铁门前,朝门外高声念道: 军人的控告和申诉 ——献给禁闭室里的难兄难弟 控告和申诉是军人的民主权利 其目的在于充分发挥群众的监督作用 和保证正确地实施处分 各级首长接到军人的控告和申诉 必须及时查明情况 予以处理 要充分保障军人控告和申诉的权利 各级首长和机关不得扣留或阻止 不得将控告转交给被控告者 也不得袒护被控告者 被控告者有申辩的权利 但不得阻止控告者提出控告 更不得以任何借口打击报复 军人的控告和申诉应实事求是 不得诬告他人和无理取闹 …………
一个多月之后,肆虐的洪水带着余孽,退去了,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电视里,庆功晚会接二连三。其间,一位幸存的小女孩也去了晚会现场,在主持人的诱导下,呜呜地哭了。小女孩满脸天真地问主持人:爸爸和妈妈被洪水冲到哪里去了?主持人的眼圈红了,随即便夸张地擦了擦眼睛。见此情景我也忍不住了,对着电视屏幕,像幸存女孩一样满脸认真地向主持人发问:亲爱的主持人,我们的性别和建功立业的英雄梦想被洪水冲到哪里去了?
从洪水开始盼到洪水退去,我们兵马未动。洪水冲垮灾民家园的同时,也点燃了我们渴望燃烧的心灵。洪水退去了,我们的服役生活像长江流域的灾民一样,迅速恢复到先前的平静。灾民们开始修复家园、重建生活了,边疆的我们一边修复心灵,一边把内心深处那个建功立业的英雄梦想重新寄托到某些不可预测的事件之上。
第五章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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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山东兄弟被关了两个星期,刑满释放,我去禁闭室接他出狱。
那天,山东兄弟脸上挂着恋恋不舍的表情,站在四合院里朗诵了几首在禁闭室里创作的诗歌。说这诗作是学习《条令条例》的结果,还说《条令条例》里面的句子很美,很有诗歌意境与节奏感。所以,我就在他办完出狱手续之后带他到县城里逛了一圈。
我们坐在县城十字街头的露天冷饮店里,看着满大街的漂亮姑娘,悠然自在地喝了好几杯“绿豆羹”,然后乘坐敞篷三轮摩托车去“人民影剧院”看了半场电影。其间,路过一个“发廊”,里面那几位风骚无比的年轻姑娘接连朝我们打了好几个暧昧招呼。山东兄弟伸着脑袋看了看姑娘,姑娘说“兵哥来洗个头吧,保证你很舒服噢!”山东兄弟建议去“发廊”洗个头,说是要洗去愁丝三千丈上的污垢,好好轻松一下。
我说,这真是个好主意,如果你想“二进宫”的话。
山东兄弟回去不久,史迪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连队又买了几头猪仔,连长依旧指定由山东兄弟喂养。
史迪说,估计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吃猪肉了,绝对可以娶个新疆姑娘做媳妇了。嗨,我操,你不知道,那几天连队一日三餐,餐餐都是猪肉,把猪肉当饭吃,吃反胃了。
如同一场大梦,洪水退去之后,我在机关的生活一如往常。
我再次收到玲玲的来信,起初我想这封信的内容应该与她即将来军队看我有关。可当看到邮票倒贴的时候,猜这封信的内容必定是凶多吉少了——去年玲玲说她高考落榜的那封信,也是这么干的。
我把玲玲的不祥来信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感觉很沉,估计里面夹了励志卡片之类的小玩意儿。
我决定暂时不把这封信拆开,反正内容我已经猜出了一半。我摊开纸和笔,开始给玲玲写回信。
刚写几句我拿不定主意了。我不知是该向她讲述“范进中举”的故事鼓励她明年再来,还是煽动她像我一样,跟学校彻底告别另谋出路。如果鼓励她明年再来,谁敢保证明年她不再落榜?煽动她跟学校彻底告别?像她这样的女子又能在这个残酷的社会里谋到什么出路呢?如果真有一条好的出路,玲玲就不会参加今年的考试,她下岗的爸爸也就不会壮着胆子向领导行贿了。
想了好大一会儿,我觉得应该先看看玲玲的意思再说。如果她还有信心,我就鼓励她明年再来。反之则是“去他妈的学校吧”,要她挥挥手不留下一片衣袖,离开那个该千刀万剐的鸟笼子。我拆开玲玲的来信,仅仅看了开头,团机关办公楼就在夏末闷热而潮湿的风中剧烈地晃动起来,然后开始在旋转。
我双手拼命地按着桌子,尽量不让身体随着办公楼一起坍塌。
桌子也被风吹了起来,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与办公楼一起轰然倒地!
模模糊糊中,一位巨人发出惊声尖叫,随即就把我和办公楼一起背走了。
我从昏厥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宿舍。
夜幕已经降临,窗外一片寂静。我看到床头挂着盐水瓶,瓶子里的“葡萄糖注射液”已经空了,一次性注射器狼狈地耷拉在盐水瓶上。我下意识看了看自己,发现身上被人盖了毛毯,额头上还搭了块毛巾。我用额头上的毛巾擦了擦脸,起身看到玲玲的来信和照片一起放在桌上。
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玲玲的相片,然后拿起玲玲用红色圆珠笔写来的信件,继续看了下去,直到泪水再次充盈双眼……我真的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真的不希望这一切已经成真—— 亲爱的刘健: 你好,近来顺利吧?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通知书发下来了。与去年一样,还是没有我的。值得高兴的是今年我将不再品尝落榜的忧郁,还有生活即将带给我的无尽悲伤。在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如果你问我去了哪里,我的回答是阳光灿烂的天堂。
我去天堂定居的选择是正确的,错误的是我把这个选择推迟了整整一年。其实这趟旅行早在去年初秋我就该与落叶一起上路了。之所以把它拖到今天,是因为自己软弱,还有对美好生活的心存幻想。现在好了,幻想破灭了,我不再是那个软弱的玲玲,我选择了坚强。
在这个时刻,往事皆成追忆。令人心酸的成长经历我亦已不愿再提,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为了大学,这个中国青年的梦工厂,从6岁上幼儿园大班开始到今天为止,风雨无阻地念了14年的书。我用一生中最亮、最美、最纯真无瑕的眼眸,深情地注视着教师、教室、书本和黑板,没想到竟落了个不人不鬼的下场?!
一直没告诉你,我头上已经有了白发,并且越来越多。这两年,我憔悴了,未老先衰。
如果你在街上见到我,可能你已认不出我,因为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每次照镜子,镜中那个女孩就令我感到陌生、心悸、心寒。她是玲玲吗?玲玲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她的皮肤为什么如此灰黯粗糙,不再像从前那样细腻洁白?她的脸色为什么总是忧郁,再也没有了阳光灿烂的笑容?为什么她不再可爱?不再美丽?不再无忧无虑?为什么年纪轻轻的她嘴角已经有了细微皱纹……生理上的变化令我感到深深的凄凉和悲哀,我知道从前那个乖巧温顺、惹人喜爱的玲玲消失了,就像云儿一样,被风儿吹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考进大学,我低人一等。尽管我自己不愿意这么认为,但这并不代表所有的人都不这么想。我没有大学文凭,踏入社会之后谁会给我一小块儿立足之地?中国有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我却找不到一小块立足之地,还有谁会把我当人看待?或许会有人把我当女人看待。仅仅为此,我觉得可耻、下贱。
不愿再成长下去了,够了,我活够了。能活到今天我已经心满意足。继续活下去无非就是带着被生活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身体还有大把的年纪,结婚、生子、扶老携小……一如我的父母,每天的劳碌奔波就是为了养家糊口,含辛茹苦地送走老人,把孩子抚养成人,然后自己再老去、死去。
看透了,我看透了生活和我自己。我活着就是多余,这个社会并不需要我去做点儿什么。其实我恳求过,恳求社会要我做点儿什么。爸爸妈妈曾经跪在地上恳求,可他们还是拒绝了我。我知道被社会忽略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不够美好,可我从未放弃过对美好的追求啊!在学校复读的这一年,我默默地承受了多少艰难,只有我自己知道。人间真的不是一个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到处都是冰冷的目光,还有呛人的灰尘。除了父母,就再也没有人关注过我,哪怕是虚伪地问上一句:姑娘,你快乐吗?
再次向你强调,生理上的变化令我感到凄凉、悲哀,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好歹现在我还算是花朵初绽,尽管我已经不再娇艳。但我还没有枯萎、凋零。不过离枯萎的时间不长了,凛冽寒风已经向我吹来,我的部分花瓣已经开始蜷曲。所以,我要赶在彻底枯萎之前,结束自己,给自己一具完美的尸体。这是我命中注定的悲剧,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我只怪我自己没努力、怪自己没能力、怪我的父母没有权力、还怪自己在课本上的知识面前总是有气无力。
动手去天堂之前,我最留恋的是爱情。我的爱情像白纸,上面还没有画出最美的图案。
再见了,小伙子。希望你能仔细看看我寄给你的这几张相片,相片上的玲玲是玲玲最美丽的时刻。刘健,无法否认,我喜欢你,但我总觉得这并不是真爱。这只是一种感觉,干脆说这是一种错觉。什么样的人才是我的真爱?这个问题的答案是零。
我爱的不是人,所有的人都是恶劣的,没有任何人是美好的,我自己也包括在内。我最愿意与我的猫咪共度今生,但我又担心它会先我而去。现在我不用为这个问题担心了,今晚猫咪将与我一同远去,去那个安静极了的地方。我想天堂里应该是安静极了的。
子夜马上就要来到,妈妈又催我关灯睡觉了。我伟大又可怜的父亲已经打响了沉重鼾声。我马上就要搁下手中的笔,熄灭灯,把脖子伸进绳索。绳子正在我面前微微晃动,像是朋友朝我招手。我给自己化了浓妆,我画妆的样子真难看。现在我身上穿的是一件新买的红色连衣裙,听人说穿红衣服在子夜悬梁自尽就可以变成厉鬼。我要变成厉鬼,在教育部门飞翔。
“十六分之二拍”的事情怎么样了?该有些眉目了吧?
最后,叮嘱你爱惜身体,同时也请你为我唱出Eric Clpton的《泪洒天堂》。这是一首特别好听的歌,我很喜欢。我会在天堂里聆听,还会和着你的琴声,喜悦地歌唱。
祝好 最后的玲玲 19988.29 我从床上艰难地爬起,背上木琴迎着月光,蹒蹒跚跚地走出团部大院,去街头酒吧。
路上,我一会儿看见玲玲在空中飞舞着向我招手,一会儿又看到几个长了两只脑袋的行人怒气冲冲地问我长眼睛没有?酒吧里人声嘈杂,善男信女们在音乐中吆五喝六。我找了个稍微安静的角落里坐了一会儿又走出来,在酒吧门口的杂货店里问老伯伯有白酒否?
我揣着烈酒回到酒吧,头靠着墙壁上的冰凉铁饰,把白酒与啤酒掺在一起,一杯接一杯地咽进肚里。邻座的一位小女生看见了,朝我挤挤眼睛招招手,说,嗨,兵哥,怎么一个人出来喝闷酒啊?为什么不带女友?
我说,她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小女生笑得前俯后仰,说,哈哈,我为什么还活着?简单,连死都不怕,我为什么害怕活着呢?
…………
酒吧快要打烊之际,我酩酊大醉,走到吧台问DJ有没有Eric Clpton的《泪洒天堂》?
DJ摇了摇头。酒吧老板走到我面前,说,要打烊了。
我固执地站在吧台,不愿离开。酒吧老板问我,还要点儿什么吗?
我说要点儿音乐,然后背着琴踉踉跄跄地奔上舞台,边走边狂叫:你们愿意听我唱歌吗?
DJ把我的琴插进调音台,还在舞台上为我打出红,说,兵哥,悠着点儿?
我坐在红得像血一样的舞台上,对着家乡的方向,声嘶力竭地歌唱: Would You Know My Nme If I Sw You in Heven?
Would It Be the Sme If I Sw You in Heven?
I Must Be Strong nd crry on 'Cuse I Know I Don't Belong Here In Heven ★ ……
★:如果在天堂相遇 你还会记得我的名字吗?
如果在天堂相遇 一切还会和从前一样吗?
我必须变得坚强并且一如既往 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生活在天堂 …………
第五章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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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好事逢双。
刘健郑重宣告:“十六分之二拍”,夭折。
没有旁观者,也没有哀乐在我的宣告过后响起。
只有我的心灵在默默哭泣,哭泣积郁多年却又放弃了的梦想。
其实早在来到机关的第一个星期,我就觉得“十六分之二拍”离夭折不远了。
还记得吗,我曾在大礼堂的舞台上做了无比混账的美梦。人们常说,梦是反的。可我硬是违背着梦的暗示,把“十六分之二拍”撑到今天,直到再也撑不下去——机关军官早已对我的音乐厌恶透顶,干脆说他们从来就没对我的音乐感兴趣过,尤其是我的左邻右舍。起初我以为他们对音乐缺乏兴趣是因为他们有比音乐更感兴趣的事情,直到今天我仍没发现除了军饷之外,他们还对什么事情感兴趣。
每当我弹琴,楼上的军官就跺脚表示抗议,琴瑟之音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对于军官的抗议,我高挂免战牌,不理不睬。心理学上有“认可心理”这一说法,我想过段时间他们就会习惯。谁知一段又一段时间过后,他们不但没有习惯,反而向股长打了小报告。
报告中说,宣传股战士刘健快把家属房给震塌了。
股长找我谈话,我对股长说,如果家属房真的塌了,一定是他们用脚跺塌的。
股长严厉批评了我。此后每当楼上军官跺脚抗议,我便住手,不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
我尽量维持官兵之间的团结,但磨擦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前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里喝下半瓶白酒之后,脑子里忽然又有了歌唱的欲望。我关上门窗抚琴高歌。一曲还没唱完,楼上的军官又把脚跺得震天响了。那会儿我的情绪坏极了,乘着酒劲儿冲到楼上,问他们到底是不喜欢音乐还是脚痒?如果是不喜欢音乐,您明着说一声儿不就是了,何必拿房子撒气?要是脚痒,你他妈的就给我到边境线上的雷场跺去吧,那儿比这儿刺激多了,一跺一炸响!
军官没有应战。我回到宿舍,片刻,裴干事便怒气冲冲赶了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开口就是: ——疯了吧你?活腻味了吧你?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吧你?觉得老子天下第一了吧你?楼上干部又找股长告状去了,问股长是从哪家精神病医院调来的新兵,没日没夜地弹着吉他乱喊乱叫。现在都几点钟了你知道吗?这段时间你心情不好,我理解。但你别忘了这里是军队,你现在住的是营房,不是你自己买的商品房。即使是自己买的房子,你也要讲个邻里关系。
我无言以对。裴干事说,股长要我过来给你打个招呼,他要你放明白点儿,还要我把你的琴给没收。招呼现在我已经给你打过了,至于缴琴的事情,暂时我还不想夺人所爱,但绝对是下不为例!
我说了声谢谢。裴干事说,你还是用实际行动表示感谢吧。工作上你是干出了点儿成绩。但是工作上再有成绩,生活中也不能骄傲自满!在军队,会做人比会干事更重要!
我说,是啊。裴干事说,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你还犯傻呢?机关这么好的条件有多少士兵眼馋你想过吗?年底的三等功你还想不想立?有些事情非要我说出来你才能完全明白?难道你真的愿意回到边境连队,整天累死累活地巡逻放哨,到头来只有苦劳没有功劳吗?
我请求裴干事别对我下毒手。裴干事说,我和股长永远都不会对你下毒手,我们朝你下手就等于自己打自己的脸。还有啊,前几天有人向团长反映,说见你在酒吧里喝酒唱歌,还带了一个挺漂亮的女人,真还是假?今天我不想就此事批评你。驻地青年用鸟枪崩你脑袋的时候,别怪我事先没有提醒你!
末了,裴干事语重心长也是声色俱厉地对我说: ——刘健,好好想想吧!可以不替父母着想,仅仅为自己的出路想想吧!你已经不是新兵了,再过一年半载你就要退役了,难道你真的打算在军队一事无成?我和股长都是爱才之人,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军队埋没,我们一直在暗中保着你。刘迪伦,你来到机关的第一个星期就在领导眼里挂上了号。你再这么下去,恐怕我们是保不住你了。到那时你的出路只有一条,回哨所巡逻放哨去吧!
裴干事转身走了,我呆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清醒过来之后,我把裴干事的话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
真没想到事态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我以为自己是一座在黑暗中引导世人前进的灯塔,没想到我竟然成了扑火飞蛾、折了翅膀的萤火虫。是啊,我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年底的三等功还想不想立?我想啊,想啊。可以不去替父母着想,仅仅是为自己的出路想想吧!可以不为自己的出路着想,仅仅是替父母想想吧!我想啊,想啊。服役已经两载,再过一年半载就要解甲归田了,我却连信都没给父母大人写过一封,还算人吗?!我想啊,想啊。难道我真的打算在军队一事无成?再这么下去,结果必将是鸡飞蛋打!我想啊想啊。摇滚乐到底是什么?摇滚乐它什么都是,惟独不是音乐!我想啊,想啊。为什么我有了今天这副德性?20年前,我是百分之百的天真烂漫儿童!我想啊,想啊。青春期的生理反应?荷尔蒙分泌过剩?“和平演变”势力的阴谋得逞?觊觎富饶华夏的西方列强向中国发起的第三次鸦片战争?
我想啊,想啊。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中国?你的孩子该怎么办?我想啊,想啊。中国,我的祖国?你的孩子该怎么办?
我走出房间,站在漆黑的走廊里,想啊,想啊。军队需要音乐吗?
我趴在阳台上,看着看不清楚的远方想啊,想啊。军队压根儿就不需要音乐!
军队需要什么?军队需要的是再多一些的核潜艇、洲际导弹、远程火炮、隐形战斗机……忽然间我明白了一些道理,但我还是忍不住地想啊,想啊。我为什么执迷不悟地被摇滚乐诱惑了这么多年?摇滚乐它到底教会我什么又给我带来了什么?我用脑袋撞击着阳台想啊,想啊。摇滚乐教会我的无非就是狂妄、焦躁、混乱、莽撞、自虐、饥饿、自恋、自大、自满、天真、可笑、卖弄、浅薄、滑稽、欠揍、贪婪、可怜、好色、无赖、出风头、幻想狂、乌托邦、纸老虎、冰雕老虎、杀鸡取卵、离经叛道、忤逆不孝、自以为是、螳臂挡车、自私自利、意淫人生、好高骛远、好吃懒做、哗众取宠、泼妇骂街、小丑跳梁、鸡蛋碰石头、不知天高地厚、戴着镣铐跳舞、揪着头发飞翔、“皮鞋皮带”、“列宁退学”、“老爷子交枪”、“这个兵的思想有问题”、“老兵在我身上夯断贝司”、“精神病医院里调来的新兵”!
我不愿再想下去了,我想从楼上跳下去!
我站在阳台上,纵身一跳,泪流满面地跪在走廊。
我跪在走廊的水泥地上,在膝盖骨钻心疼痛中想啊,想啊。什么他妈的摇滚啊、朋克啊、艺术啊、另类啊、地下啊、边缘啊、江湖啊、精英啊、先驱啊、质疑啊、颠覆啊、重估啊、名称啊、觉醒啊、梦想啊、革命啊、使命啊、关注啊、拯救啊、责任啊、荣誉啊、张扬啊、燃烧啊、圣雄啊、大师啊、旗帜啊、火种啊、我反对啊、我抗议啊、想像力啊、创造性啊、标新立异啊、与众不同啊、舍我其谁啊、先知先觉啊、持不同政见啊、不要说不要啊、不自由毋宁死啊、严禁使用严禁啊、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啊、为注定要失败的事业而战斗啊……都去去去去去他妈妈妈的吧,统统都是拾人牙慧的臭狗屁!
想了整整一夜,我像菩提树下的释加牟尼佛,觉悟了。
早晨,军号响起,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太阳喷薄而出,然后回房间把这么多年苦心创作的几十首歌曲整理一遍,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点燃。上班号响起,我从垃圾桶里捡了几张未燃尽的乐谱残片,找到股长,向他检讨了我的从前。
股长朝我瞪着眼睛,半信半疑。我把乐谱残片拿了出来,说,乐谱都烧了!从今天起,我将抛开所有的非分之想,全身心地投入新闻报道。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立功受奖!
股长相信了我的诚意,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完后我又找到裴干事,故伎重演。
裴干事的表现与股长同出一辙,于是我就趁机向他提了一份建议,证明自己已经把全部心思投入了新闻工作。我建议裴干事说服团机关领导,办一份属于自己的报纸,每周一出版。报纸内部发行,上至团长下到新兵,大搞舆论监督,客观公正地刊登战士们无渠道表达的难言之隐,报名就叫《我们打了军官》。
裴干事说,不错不错,真是个好主意。今天报纸出来,咱哥俩儿明天就得一起滚蛋!
…………
为了在新闻报道上有更大的建树,我决定给自己装备一台相机。在突发新闻事件面前,图片不但比文字更直观生动,而且还更加可信。我去了县城的百货大楼,看到柜台下面那些可调焦距相机最便宜的都贴着“价格:988 RMB”。我去哪儿才能搞到这么多钱?倘若积攒每月下发的那几枚铜板,恐怕凑够数的时候,这款相机也成了古董。
我想起了老爷子,如果向他寻求支援,我想他会出手相助。
但是,怎么可以向他开口?我怎么可以让憋了两年的骨气就这样被铜臭熏走?
我开始思谋一个能挣到“988RMB”的办法。想了好几天,我决定卖掉吉他。“十六分之二拍”已夭折,乐谱已烧,吉他留在身边还有何用?我这把吉他品质优良并且价格不菲,再怎么折旧也能值个几百块钱。
决定卖掉吉他那天,我从琴袋里翻出了几枚值钱的邮票,当即我就去了县城的“跳蚤市场”。一番讨价还价,邮票贩子给了我200多块钱。交易过后,邮票贩子见我穿军装,问我手里有没有军队刚发行的“义务兵免费邮票”,听说是“错票”,愿意出高价收买,我为之一振。
早就从报纸上得知军队发行了“义务兵免费邮票”,不再像过去那样在信封上盖个三角邮戳当邮票使用。遗憾的是报纸上说这种邮票目前只在北方某军区试发行,南方军队暂时还得盖戳。但我想兄弟们手里面应该有“义务兵免费邮票”的可能性,譬如他们在北方服役的老乡曾给他们写过来信之类。
我一路小跑回到机关,写了两份小广告: 吉他转让战友们: 本人现有一把"VENSON"牌吉他(电箱两用、缺角民谣型,市场售价1600元),因本人另有摄影之好,现将吉他低价转让(含拨片、变调夹与一本中级教材),有意购买者请拨打96221找宣传股刘先生联系即可。
回收邮票 战友们: 本人有集邮之好,哪位手头上有“义务兵免费邮票”或其他精美邮票,请拨打96221与宣传股刘先生联系,价格面议。
完后我骑着单车去街头把广告复印了十几份,奔赴侦察连、特务连、通信连以及附近的一个集训队,用透明胶布把广告粘贴在了上述单位的墙壁、黑板报和门口的电线杆上。广告是否有效?我把希望寄托在了通信连的少男少女身上。通信连有女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女兵们收到的信件总比男兵多。还有,“吉他是浪漫男人的标志”,我想通信连的少男们应该有知此名言者。在女人面前,男人都愿意浪漫。手指不够灵巧?缺乏乐感?不识五线谱?看不懂六线谱?这都没关系,只要你在床头挂把吉他,就有人赞美你的才华。所以,我把通信连饭堂的“菜谱栏”里也贴了一张。
这一招儿还真管用。广告贴出去的第二天,通信连的一位兄弟打来电话,说是要买我的吉他。来团部看了货,他报出500元的价格。我二话没说,当场就让他把琴背走了。下午又有两位兄弟拿着几枚盖了戳的“义务兵免费邮票”来找我,我以每枚5元的价格买下,去邮票交易市场卖出了每枚38元的高价。
差不多够买相机了,如果明天生意兴隆再收购几枚邮票的话。
次日清早,我像往常一样第一个到达办公区,拎着扫帚打扫卫生。尽管秋天还没来临,走廊里每天依然会有几片绿叶落下。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悬挂着几个被嬉戏孩童扔上去的一次性塑料袋。白色塑料袋像旗帜一样,在树上迎风飘扬。
卫生打扫完毕,我拎着水瓶去了水房。我是否真的甘心于这种活计?我把热水瓶对准一人多高的热水器,扭开水龙头,水蒸气把我淹没。我在腾腾雾气中继续思考刚才的问题,开水悄悄溢出水瓶,100℃的开水流到我手上。我并没有躲闪或者惊声尖叫,眼睁睁地看着开水爬行过后的皮肤红肿起来。热辣辣的疼痛像针扎,刺破了我心中那个好高骛远的脓疮。
我捂着手臂拎着热水瓶,浑身轻松地走出水房。参加交班会的政治处主任刚好从楼上走下,我们碰了个正面。我向主任问好,他既没正眼看我也没理我,我轻松的心情蓦然沉重起来。心想,今天是怎么了,被开水烫过的手臂刚治愈心灵,头儿就用冷落烫伤了我的眼睛。
我跟在主任屁股后面,把开水拎进他的办公室。主任的脸色很难看,我当然不愿多看一眼。
我正准备转身离开,主任把我叫住,说,别走,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口气异常的严厉和生硬,完全没了往日的和蔼可亲。
我隐约感觉不祥之事将要发生,把这段时间里的所作所为在脑子里回忆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令主任的脸色如此难看?我坐在藤椅上,忐忑不安地看着主任。
主任朝杯子里加了点儿开水,轻呷一口,说,刘先生,你来政治处已经好几个月了,工作上还是做出了一定成绩的,领导和同志们对你的评价都不错。由于主任我平时公务较忙,对你的生活啊工作啊等等各方面的关心不够,这一点请你谅解。近段时间,你在报纸上发表了不少稿子。从你发表的稿子来看,我们觉得你在某些方面对军队的基层生活还是缺乏了解,体验不够。本着对你成长负责的态度,经政治处党委研究决定,明天你就打背包回二连再锻炼一段时间,怎么样?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团机关办公楼又旋转起来。
我双手拼命揪着衣襟,不让自己再次与办公楼一起轰然倒地。
办公大楼晃了好几晃,终于没有把我晃倒在地。
怎么样?我能怎么样?还不是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不就是赶我走吗?明说不就得了,绕这么大的弯子干吗呀?!
我连声“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都没有问,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走出主任办公室。还没进宣传股的房门,裴干事就迎了上来,说,我都找你半天了,去哪儿了?
我说,给主任送水去了。
裴干事说,团直属连队的“转让吉他”还有“倒卖邮票”的广告是不是你贴上去的?
我说,是的。
裴干事说,不错啊你?刘先生,敢做敢当。这回你总算不死心眼了,邓小平的市场经济理论全被你领会实践、灵活运用了。难道你不知道这几天军区正在咱们团机关搞试点吗?军区领导、记者都在,你小子硬是往枪口上撞!
我没有言语。裴干事说,刚才的交班会上,团长把主任训了个屁股冒油。三个直属队连长一齐向团长告状。通信连连长说他们连的一个女兵亲眼看见你往她们饭堂的菜谱栏上贴广告。女兵不但认识你,还知道你是政治处的报道员。你现在已经成名人了?快,赶快写份检讨。拿着检讨到主任屋里再去一趟,承认错误去,回头我和股长去替你讲情。
我说,没什么好检讨的。
裴干事说,装英雄是吧?这时候你还是不要逞能的好,这不是你逞能的时候!
我说,应该做检讨的不是我!裴干事,我为什么倒卖邮票?又为什么卖掉千里迢迢带到军队的心爱吉他,你们想过吗?
裴干事说,没有为什么!更不要去问什么!这里是军队不是期货交易市场!你身上穿的是绿军装,不是红马甲!明白吗?检讨你到底写还是不写?
我说,决不写!如果你们需要检讨的话,我倒愿意帮这个忙。我可以替你们写一本比卢梭的《忏悔录》还要厚上十万页的检讨!
裴干事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说,你还蛮有理?你还挺牛B?不错,硬汉,够硬,但今天你实在是硬错了地方。兄弟,我可爱的兄弟,别忘了这里是军队不是黑社会。即使是黑社会,你也得看老大的脸色。检讨你不愿写是吧?我不逼你,明天主任要不把你赶回哨所,算我说错!
我说,没错,一点儿没错!敬爱的军官,您说的很对,非常对,对极了,全世界再没有比这更对的了。不用等明天了,今天我就滚回哨所给你们看!
我往哨所挂了个电话,要兄弟们给我留碗晚饭。少尉闻讯接了电话,说,来采访?欢迎欢迎,还算你小子的良心没让狗吃完。走这么久了,连信都不给“堡主”写一封!
下午,我打好背包,在曾经居住过的军官宿舍写下“刘健到此一游”。
太阳西斜之际,裴干事把我送到车站。我买了车票,裴干事把我的行李拎上客车。售票员见我的行李霸占了珍贵座位,非要我把行李装到车顶的货架上去。拗之不过,我爬上车顶的简易货架,掀开破尼龙网,像进城打工的民工回家过年一样,把行李撂上车顶。
司机伸着脖子招呼乘客上车了,我钻进客车,在一位漂亮姑娘身边坐下。
客车打着引擎,裴干事拍着车窗,说,节哀顺变,别难过了。谁能不遇点儿挫折呢?你还年轻,你的人生刚刚开始。回到哨所卧薪尝胆,伺机东山再起吧。嗟乎,大丈夫当如此矣!
我隔着玻璃朝裴干事挥了挥手,在玻璃的倒映中看见自己。肩膀上的上等兵军衔,别样地金黄明亮。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几滴泪珠滑落而下。客车开动了,我坐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死死盯着玻璃上的军衔还有那张失魂落魄的脸,直到一路灰尘把车窗弥漫。
客车转了个陡弯,身心都已疲惫的我,顺势歪在姑娘身上。
途中,客车进站加油。司机打开车载录音机,播放深受广大人民群众喜爱的《铁窗泪》。我在歌声中看着加油站门口“吸烟危险”的警告,点了根香烟叼在嘴上,然后从挎包里拿出纸和笔,唉叹着“大丈夫当如此矣”,好狗改不了吃屎般地写下这首没有名字的歌曲: 日子像瘪了气的轮胎 载着尖刀 从我心底一碾而过 划破我的青春、热情与灵光 那年冬天 面对真假难辨的路标 急于赶路的年轻的我们来不及对终点做过多思索 一头拱进这条隐藏了厄运的胡同 胡同的废墟瓦砾上 光芒闪耀 我们被颜色冲昏了头脑 循着光芒 朝更高远处盲目走去 幻想自己一定能在到达终点之前找到童年时代就开始渴望的勋章 我们满怀壮志向前走 向上跳跃 向前走 没有觉悟者告诉我们 别往前走了 出口处堆满了玉米 发现玉米时我回头 入口处已被豌豆堵死了 我困坐在衣食无忧的胡同里 像断了腿的蟋蟀 在草丛里痛苦地煽动翅膀 歌唱庆祝丰收的伟大乐曲 超载心灵简单地承担着遗传的荣誉 激情与愤怒日渐消融 别让我热血凝固 千万别让我热血凝固 让我永远年轻 引而不发的炮弹即将把我摧毁 红布啊 别裹死我的赤诚之心 我已经感到窒息 并且一天比一天对坚强感到厌倦 我为什么会一天比一天对坚强感到厌倦?
因为这时代需要狐狸,不需要太多的英雄!
这时代需要狐狸不需要英雄!
所以,把你们的枪留下,操你们自己去吧!
把你们的枪留下操你们自己去吧!
…………
- ◎ .......................................................(23906字) 流年拜将 (408726)于2004/09/01(17:05:01)..
【警告!有不宜内容】第六章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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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我辜负了少尉的期待,夹着尾巴狼狈不堪地回到了似乎是命中注定的哨所。
被机关贬黜的最初几天里,我如同丧家之犬般蜷伏在哨所,对世事再也打不起精神。
少尉和兄弟们纷纷安慰我,说和平年代的贬黜对军人来说并不是什么耻辱,甚至还有些恰恰相反的味道,可我仍然对戎马生涯感到了由衷的绝望。几天过后,我想起孝道未尽,还
有老爷子临行前的嘲讽,急忙掩饰心灵上的恹恹病态,强迫自己在逆境中振作起来,精神抖擞,哪怕抖擞成粗鲁言行。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犹豫了好几天,我决定还是把自己被机关贬黜的好消息告诉史迪和晏凡,向他们倒倒肚子里的苦水,免得在心里憋出病来。就是在我准备给两位打电话那天,一个陌生人打电话到哨所,指名道姓地要与我说些事情。我满腹疑问地拿起听筒,陌生人报了家门,说是军区记者,然后问我:你是刘健吗?
我说,是的,怎么着?
军记说,会打字吗?
哨所里的军线电话不能直拨,只能依靠总机来回转接。从军区转到哨所,听筒里已经满是噪音。我没听清军记的话,以为他问我的问题是“会打仗吗?”当即我就回答了他,说,你这不废话吗?当兵的不会打仗还会什么?我来军队就是打仗的!
军记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你会打字吗?
我说,你到底是问打字还是打仗?
记者说,都一样。
我说,都会。
记者说了声“好的”,然后针对我因为“出售吉他”和“收购邮票”而被团机关贬黜之事安慰了我几句,挂掉电话。顿时,我纳闷极了,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想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我不再多想,人在军营,身不由己,管他妈的是福是祸,天塌了有地顶着呢。
我把电话转到板那一连,向史迪讲述了我在团机关的遭遇。我还没把话说完,史迪就开始臭损了,说我是个好高骛远的功利主义者、打肿脸充胖子的装蒜主义者、心比天高命比桶浅的妄想主义者……没那个金刚钻你也别去揽那份瓷器活儿呀?像好兵史迪一样在边境线上老老实实地呆着,多好?有时候人往低处走并不见得是件坏事。还是古人说得好啊,高高低低……
我实在懒得听他嗦下去,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
次日,我把电话打到营部,谁知史迪已经把我被机关贬回哨所的事情告诉了晏凡。
电话里,晏凡先假惺惺地兔死狐悲了一番,尔后哀叹起来,说,刘健啊刘健,太令人失望了,太令人惋惜了,兄弟们都指望着你拉一把呢,没想到你竟然落了个如此下场!你怎么还有脸回哨所?如果是我,不一头撞死在团长门口就在回边境的路上跳车自尽。
我说,幸灾乐祸倒也算了,何必再往我伤口上撒盐?
晏凡笑了,说,知道你为什么被贬吗?让我来告诉你吧,因为你烧了乐谱,这是乐神对你的惩罚。
我说,我冒犯的并不是天上的乐神,而是人间大仙。不提这些了,你最近怎么样?
晏凡说,风水轮流转。我比从前好过多了,大强的小日子可就难过了。
我说,出什么事儿了吗?
晏凡说,出了件大事,江山易主了!
我说,你们的樊副高升了?
晏凡说,樊副这种人要是都能高升的话,我就是迈克尔·乔丹!
随即,晏凡把江山易主的事情和盘托出: ——两个月前,粗鲁的樊副突然温柔起来,不再像往日那样暴跳如雷。那段时间,樊副如果不是站在院子里望着树叶仰天长叹,就是脱掉军装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点根烟,一愣一愣地看着衣服上的少校军衔。少校军衔只有一颗星,夹在两条杠之间,看上去有些孤单。
其实那两条杠之间的空白就是要你一颗星接一颗星往上爬的意思,直到把月亮挂上肩膀。如果樊副继续往上爬,结果必定是水底捞月。
樊副变了,就连抽烟动作也与以往有所不同。往常他抽烟大都是用食指和中指不松不紧地夹着烟柄,举到嘴边,一团烟雾从口中吐出,复又打着旋儿泥鳅般钻进鼻孔,再从嘴巴四处散开,挺专业的。往常,樊副丢的烟蒂一般都距过滤嘴有一厘米以上的剩余,并且过滤嘴上几乎不留什么痕迹。每天清早打扫卫生,我一眼就能辨认出哪个烟头是樊副丢的,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樊副抽的香烟在营部范围内是最高档的缘故。
如今,樊副的抽烟姿势由夹变捏,用大拇指与无名指紧紧捏着过滤嘴,其余手指握成拳头状,把香烟往嘴里塞,那股狠劲儿似乎恨不得连手指都一起抽掉。当烟卷距过滤嘴还有一厘米左右的时候,樊副不再随手丢掉,而是掐出咬瘪了的海绵,摸出一根新的,在指甲盖上顿几下,插进刚才那支被抽出海绵的空过滤嘴里。不知樊副的这种举措是吝啬那半截烟屁股,还是在乎打火机里的丁烷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嫂子每次来信,樊副依旧让通信员把家信放进旧报纸里去。电报除外。来了电报樊副通常是拽开扫一眼,然后就大手一抓,揉成团儿塞进裤袋。通信员给他洗衣服时,总是从他口袋里掏出浸湿的纸团,搭在水龙头上晒晒太阳。每当此时,我就会瞅个没人的时候把纸团上的内容看个究竟,做到知彼知此。
第一次,我看到的电报内容是:儿病,速归。育苗。
几天过后,有了第二次,上面写的是:儿重病,速归。育苗。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再次看到电报,报文:育苗病,速归。父。
当时我就想,应该再有一封电报才算完满,内容是:爷病,速归。儿。
樊副本是个不顾家的鸟儿,所以他并没有请假回家,但他在营部兄弟面前的语言和行为却一天比一天温和起来。一天中午,我正在楼上画画,樊副在楼下大声喊起我的名字,我问他有何贵干?樊副说,下来一趟,把你的《新华字典》借我用用,有个字儿我忘记怎么写了。
我拿着字典慢慢地下了楼,看到樊副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写东西,不时还像小学生一样用牙齿啃啃笔帽。这可是我来营部后第一次见他写字,原来樊副也会写字。我走到樊副面前,他急忙用袖子把桌上的纸给盖了起来,笑着问我,晏凡,有没有“人病家穷”这个词语?
我乐了,调戏他说,营长,我粗人一个,我啥都不懂,我张飞、李逵、陈世美,从未听说过“人病家穷”这个词语,只知道有个词语叫“家破人亡”,不知两者是否意义相同?
樊副的脸极不自然地红了一下,说,“家破人亡”太猛了,有没有比这个柔一些的?
我说,记得那本被您没收的《飘》里面,好像有个成语跟“人病家穷”比较相似。
樊副马上又喊车管,要他把书赶快还给我。
车管在楼上探出了头,说,营长,我还没看完呢。
樊副说,我早就猜这本书不是黄书,快点,送下来,有急事。
我把被车管压折的书皮展平,笑着对樊副说,告诉您两个成语选着用吧,人命危浅、家徒四壁。
樊副说,好,好,太好了,两个都能用,我想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事后的一个星期天,樊副去了趟团部。从团部归来,他对营部兄弟更加地和蔼可亲了,竟然在晚点名的时候说出“天冷了,多加件衣服,睡觉时要关好窗户”这样婆婆妈妈的话,感觉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次日中午,樊副披着军装叼着烟,双手插在口袋里到楼上班排转了一圈。你知道的,这种行为严重违反了军容风纪,堂堂正正的解放军少校军官怎么可以这副军阀派头?以往樊副最讲究军容风纪,从来不允许兄弟们边走路边抽烟,也不允许饭后剔牙。而现在,他竟然给我们做出表率。
樊副走进了我的房间,当时我正鼓着腮膀子吹一个明明还有油墨却怎么也画不出来的圆珠笔芯。他看见了,冲到我面前,夺过我嘴巴里的笔芯,扔下了楼,说,别这么寒酸,叫人看着伤心!
我火了,愤怒地站了起来,一口气跑下楼把笔芯捡了回来,说,我吹的这个笔芯是我用军饷买的,哪地方惹你了?操,不让当兵的打仗,还不让当兵的吹笔芯?
这句话我的确是说得过了点儿,尤其是我当着他的面说了个“操”字儿。在以往,我怎么都不敢这样干,尽管我已经打算好破罐子破摔。我担心的不是说了“操”字儿罐子就会摔得更破一些,而是他的拳头。他挥拳揍我,我没话说。就算他不是营长,他总比我大上几岁吧。这次斗胆犯上,主要是希望樊副能冲我发点儿火。不知你是否觉得,习惯了一个人长时间的横眉冷对之后,他突然跟你客气起来,感觉很不自在,就跟他有什么比冷落你的后果更严重的阴谋诡计将要对你施展似的。
面对我的顶撞,樊副竟无怒意,心平气和地说,晏凡你到我房间来一下。
我跟着樊副进了他的房间,樊副拉开抽屉,将一支熠熠生辉的“永生”金笔朝我扔了过来,说,送给你,小子,今后你给我好好画!
我接过樊副扔来的钢笔,看到笔身上印着“作战纪念”字样。心想,且不说“永生”金笔本身就价格不菲,但凭“纪念”这两字,日后准值大钱。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说,营长,您没喝醉吧?
樊副大手一挥,说,回去吧。
樊副送我钢笔的第二天,一辆吉普车开进营部,樊副盘腿坐在吉普车的车头上吹响了集合哨子。令营部兄弟尤其是令大强万万想不到的是,那天樊副的讲话非常简单:再见,兄弟们,老子转业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樊副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千真万确。
樊副就这样转业回家了,事情突然得就像当年希特勒的军队渡过沃特涅河对前苏联不宣而战一样。樊副走的那天,大强特意从酒老板那儿拎了满满一水壶米酒,为樊副送行。大强站在吉普车前,喝口酒,用袖子擦一下嘴,然后挤巴挤巴眼睛,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
樊副也一样,喝口酒,用袖子抹一下嘴巴,然后抹抹眼睛,仰天长叹。
后来大强扑在吉普车上抱住了樊副,樊副也抱紧了大强。我和其他兄弟默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把樊副的全部家当装上了车。樊副的全部家当就是一个皮箱,并且不是很重。
之所以很多兄弟一起把这个皮箱装上了车,我想可能是兄弟们想借这个皮箱向樊副表达点儿什么。
装载完毕,樊副从口袋里掏出“红塔山”,给兄弟们挨个分了一根,以示谢意。轮到我的时候,樊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塞进了我的口袋,握着我的手,说,弟弟,我让你受委屈了,多多包涵。
我握着樊副的手,说,营长,您还是叫我晏凡吧……
话还未说完,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眼前出现了一片曲线。
我像大强一样,抱住樊副,哭了。那可是真哭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怎么会那样。
吉普车按了几声喇叭,很快就要开动了。樊副把半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左右手分别握着大强和我,说,小兄弟,新营长明天就要来营部报到了。他是个人物,比老子会混。大强,你一定要配合新营长的工作,争取给他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申请书我交接给他了,年终的时候他会把你优先考虑。晏凡,其实你也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只是不该到军队来发展。
军队不讲个性,讲的是服从。
我说,无论如何得把这三年混到头吧?营长,您怎么说走就走了?不热爱军队了?
樊副说,不是我不热爱军队,再热爱几年军队就没人热爱我了,老婆孩子就热爱到人家的炕头上去了。
…………
新营长来营部报到的那天中午,刚好轮到我站岗。
两声短促的喇叭响起,北京吉普停在了营部门口。
一位戴眼镜的少校坐在前排,让司机熄火,说,别往里开了,战士们正休息。
我赶忙迎了过去,拉开车门。少校下了车,我抬手敬礼。
少校还礼,自我介绍说,我是你们的新任营长,复姓端木,名叫……
吃了两年亏,这回我学乖了。我先朝端木少校说了句“营长好”,然后殷勤地走到车后,把他的行李卸下,搬到樊副曾经住过的房间。人去楼空,一幅不知哪位丹青高手的杰作还在樊副房间里挂着。杰作上是一只远看像虎近看像猫的哺乳动物盘踞山隘,仰望红日冉冉升起。
端木少校进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抬手把这幅杰作给扯了下来。在我看来,这杰作早在100年前就该扯了。一切收拾停当,端木少校示意我坐下,向我问起营部的情况。我把我所知道的营部情况用最美好的语言向他汇报了一遍。完了以后端木少校又向我询问营部兄弟的情况,我把营部兄弟挨个儿评点了一番,报喜不报忧,没有歪曲任何人。尤其是评点大强的时候,我使用了好几个“特别”,譬如“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等等。端木少校听得很有趣,最后问起了我的基本情况,说感觉我是个人生经历比较丰富的士兵。于是我就把我的基本情况向端木少校说了一遍。
端木少校听后,表示惊讶,说他也喜欢绘画,最喜欢的是法国的“印象派”。
当即我就跑到楼上把我的画拿了下来,请端木少校指教。
端木少校认真地看了我的几幅画,说,我给你取个绰号怎么样,叫“穿军装的莫奈”?
次日早操,端木少校慷慨陈词,在营部兄弟面前进行了一场热情洋溢的就职演讲。演讲的最后,端木少校是这样说的:身为一营之长,我对营部的小伙子们充满信心。我有信心、有能力、有力量让我们一营的各项工作更上一层楼、让一营部在团队独占鳌头!因为一营部是一个有着光荣传统的营部,因为我在你们脸上看到了荣誉!
端木少校话音还没落,队列里就爆发了热烈而密集的掌声,尤其是我,手都拍麻了。大强倒是例外,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懒懒地拍了几下手,也许他对端木少校这种有悖樊副的腔调不感兴趣。
解散过后,端木少校叫住了我,问,站在排头的那位高个儿叫什么名字?
我说,大强。他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大强。
端木少校说,不错,是条汉子,如果打仗的话。
新官上任三把火,端木少校到营部任职的第一周就调整了原有的训练周表。最为明显的调整是他把樊副安排的周三下午“全体参加农副业生产”换成了“四个教育课时”。同时,端木少校还规定周五的组织生活必须要活起来。营部原本有5名党员,去年老兵退伍走了3个。两个人过组织生活,自然没那个气氛。从某种意义上说,组织生活一次所达到的教育效果远不如不生活。端木少校当然考虑到了这一点,他决定让“共青团员”一起参加周五下午的组织生活,提前接受党的直接领导。营部兄弟的档案上,没有一个不是团员,把大强也包括在内。
首次组织生活,端木少校言简意赅地总结了本周的工作,布置了下周的工作重点,尔后就给我们讲起了故事,也可以说成是跟营部兄弟聊了起来。从我军在“三大战争”中的伟大胜利聊到农民起义,营部兄弟没有一个不觉得新鲜。遗憾的是大强没到场,否则他就会拥有一些比“猴变人”更新潮的理论。
周三,政治课上,端木少校再次点名,发现还是惟独缺了大强一人,端木少校派我前去探问究竟。
副业组距营部有一段距离,平日里除了吃饭之外,忙于照料菜地的大强很少呆在营部。
兄弟们早就习惯性地忽略了大强的存在,只会在饭桌上下意识地说上一句“人家大强辛苦啊!”之类的话。
我站在副业组喊大强,没人答应。
我跑到后面的菜地里喊了几声,大强从苦瓜秧里钻了出来。
我说,大强,上课啦,你还藏在菜地干吗呀?
大强说,苦瓜又该打药了。上课?上啥课?
我说,上什么课暂时我也不知道,你去听听不就明白了?别忘记带钢笔和笔记本。
大强说,笔记本?操,哪还有啊,早撕光擦屁股了。
我说,好歹你也得带上几张信纸,万一营长叫咱们记点儿什么的话,你写哪儿?
大强说,写手上。
我说,少了可以,多了你写哪儿?
大强说,写胳膊上。
…………
大强喊了声报告,端木少校点头示意他进来,问他缺席何故?大强说因为不知道所以没有来。
端木少校说,请入座,下次注意。今后我们政治教育时间,任何人有任何事都不得缺席,包括炊事班的人员,今天我们讲“革命人生观”。
说着,端木少校转身板书“革命人生观”几个大字,问兄弟们哪个能解释一下“人生观”的含义?营部兄弟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惟恐惹起端木少校的注意。见无人回答,端木少校点了大强的名字。的确应该点他,因为当时大强正看着黑板,满脸的无所谓。
大强稀里糊涂地站了起来,抓着头皮,吭吭哧哧地笑了老半天,反问端木少校:我又不是接生婆,我咋知道人是怎么生出来的?
营部兄弟哄然大笑,端木少校也笑了起来,边笑边打着手势说,请坐下,晏凡,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心里面也没底儿,但我还不至于像大强那样简单地望文生义。
我凑合着说,人生观是指一个人梦想的方向以及他对别人梦想的评价。
端木少校点了点头,说,回答得不够全面,但总算沾上了边。正确的说法是,所谓人生观,就是指对人生的根本看法与态度。
…………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又轮我站岗,夜岗第一班。当时端木少校还没睡,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抽烟,于是我就背着枪走到他面前,说,营长,您还不休息?
端木少校说,嗟!在机关里养了个坏习惯,晚上不过12点就睡不着觉。
端木少校招呼我坐下,还朝我递了根香烟,说,如今军队与社会都不提倡抽烟,报纸、电视整天宣扬说科学证明抽一根烟少活十分钟。再这样宣传下去,抽烟者会被吓出病来。抽烟有害健康这是无可非议的,但你不能说抽烟没有丝毫好处。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有着利与弊的双重性。譬如说辣椒可以抗癌,同时它也可以诱发痔疮和口腔溃烂。当年打仗的时候,咱们边境地区的香烟比大米卖得还快。
我说,有同感,科学家的话也不能迷信。小时候我就听科学家在争论吃苹果到底是削皮好还是不削皮好,一直到现在,看法还不一致。科学家说一根烟里面含的焦油、烟碱、尼古丁什么的,能毒死一头耕牛。未必,就是往烟丝里再撒包耗子药,我看也未必。
我和端木少校愉快地聊了起来,快交岗的时候端木少校对我说,晏凡,我觉得你是个人才,知识面挺宽的。现在军队讲知识讲文化,需要的就是像你这样的人才,你想不想考军校?
我说,营长,别提了,您一提这事儿我就难过。如果不是渴望着在军队干一番事业,我就不会背着画板来服役!去年这个时候,我曾问过老营长考军校都有哪些规定。老营长说,你这鸟兵,不早说,啥规定不规定的,名额来了你就拿着钢笔填卷子去呗!命好了挂个红牌牌,命不好回来继续当清兵,今年有6个名额,早分连队去了。我哭笑不得,说,营长这可真应了兔子不吃窝边草那句古话啊。老营长说,这种小事难道还要我当营长的把营部二十几个兵问个遍?我说,至少您也应在开会时说一声呀?老营长说,说了对你也没用,当兵第二年才允许参加军校考试。
端木少校说,是有这个规定,士兵必须服役满两年才允许参加军校考试。如今你不刚好服役满两年了吗?咱们军队有所艺术院校,听说那学校还有美术系,我帮你打听一下,看今年有没有那学校的招生名额?
我有些受宠若惊了,说,多谢营长。
端木少校说,不用谢,这是小事情。
我说,谢谢营长,晏凡绝非忘恩负义之辈。
端木少校说,我相信。噢,还有啊,过几天你也写份申请书交上来,组织讨论一下。你服役的时间已经不短,该入个党了。入个党对你们战士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蔺勇和陈秀大都已经交申请书上来了。党票只有一张,僧多粥少。不过你放心,只要你想向党组织靠拢,办法总会有的。你写份申请书交上来,我想办法到组织股找熟人多搞一张党票过来。
我那个熟人挺爱财的,对他来说,只要有钱,什么事情都好办。
端木少校的话害得我半夜都没睡着觉,没想到事情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有了结果。天色将亮,我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大强嘿嘿笑着进入了我的梦乡。傻笑过后,大强满脸愁容地对我说,晏凡,快帮我想想办法吧,副业组很快就要拆了。前天营长来这儿看了一遍,说种这么多菜干啥用,又吃不完,浪费人力物力财力。还说我一个人住在这荒山野岭里,不便于管理,出了事谁负责。晏凡,你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会出啥事呢,难道我还跳楼不成?两层楼,跳下去也摔不死。
果然如我所梦。次日饭前集合,端木少校对营部兄弟说,大强从今天起搬回营部来住,副业组的那几亩菜地租给后面的酒老板来种。酒老板除了保证营部正常吃蔬菜外,每月还交给营部150元钱,大家都同意吧?
兄弟们都没有吭声,这似乎就是代表了没人反对。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士兵们并没有做出决定的权力。
见没人反对,端木少校说,沉默就是认同,开饭。
营部的兄弟像平常一样嘻嘻哈哈地进了饭堂。饭桌上,大强耷拉着脑袋,一边把筷条在“凉拌苦瓜”里插来插去,一边低声向我嘟囔,说,什么鸡巴同意不同意的,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唉,不知道樊副他现在在家里干啥。
我有点儿烦他了,说,大强,既然不愿离开副业组,刚才营长问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吭声?不喜欢吃苦瓜你就别在盘子里翻来翻去了,翻什么呀?把盘子翻烂了你也翻不出一块狗肉!
大强火了,“啪”地一声,用铁碗强烈地撞击了一下桌面,冲着我大声说道,咋的?我操,我种的苦瓜为什么我就不能吃?!
营部的兄弟纷纷都把头朝我们这边转了过来,端木少校看了大强一眼,一言未发。
洗碗的时候,大强与端木少校并排而站。端木少校告诫大强要服从组织的安排,不要闹情绪。大强只顾低头洗碗,连话都没搭一句。也就是说,大强对端木少校的话置之不理。饭后,我和几个兄弟奉命去副业组搬大强的床铺。端木少校对我说,晏凡,大强的床铺搬回来之后放在你左侧,抽空你多开导他点,这样的兵,很容易走极端……
晏凡说到这里被我打断了,我不安地问: ——大强出事儿了?
晏凡说: ——你继续听我往下说就是了。
站岗,还是站岗。平常我都是在宿舍里埋头画画,所以故事总发生在我站岗的时刻。
那天我站夜岗第5岗。营部夜岗从10点半开始,每个哨岗一小时,按床铺往下轮。凌晨3点半,我完成了任务,到楼上交岗给大强。推搡了半天,大强还是迷迷糊糊地说着干啥呀。
我说,站岗,到你站岗了。
大强嘴里一半肚里一半说,站岗?站个毛,老子来营部后从没站过岗。
我说,那是因为你在副业组,现在你已经回到班排。快,轮到你站岗了。大强,你听见我说什么没有?
大强说,你说啥?
我说,现在轮到你站岗了,第6岗。
大强说,听见了。
当时我困得要命,把口令塞到大强的手里之后,倒床就睡了。
谁知道事情竟会有这么巧,也活该大强倒霉。你知道的,漏岗只要不被逮着,天亮了就算过去了。凌晨,端木少校去方便,在厕所旁边看到一条“吹风蛇”。端木少校打算喊哨兵过来一起把蛇抓住,给兄弟们加道蛇汤补补身子,喊了半天,没人应答。
端木少校愤怒了,回房间拿起哨子,在楼下吹出一串急促的“嘟嘟嘟嘟嘟……” 片刻工夫,营部兄弟集合在了楼下。端木少校站在队伍前,几乎是怒不可遏地说,同志们胆量可真够大的,在边境线上也敢漏岗?岗哨漏在了谁身上?老实承认。
当然没有人愿意勇敢地站出承担责任,大强当然也包括在内。
端木少校又问:第6岗是谁?现在是4∶12分,谁漏了岗?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们发问,也是给你们最后一次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
还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 尽管我向大强使了好几个眼色。
端木少校不再发问,开始盘查。他从第一岗开始查起,查到第4岗,秀大说他把岗交给了我。端木少校问我把岗交给了谁,我说交给了大强。端木少校问大强,大强,你站岗了吗?
大强说,站过了。
端木少校说,你把岗哨交给了谁?
大强说,我……我交给蔺勇了。
蔺勇当即反驳,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根本就没人叫我站岗!
大强说,反正我是交给你了。
两人争执起来。端木少校说,不要吵!大强我先问你,今晚的口令?
大强无言以对。端木少校说,漏岗本来就严重违反了纪律,你还顽固抵赖、推托责任,按《纪律条令》里的规定,处分你两次的条件都有了。今天我不处分你,解散后你在楼道口的路灯下写份检讨,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的错误,明早晨交给我。今后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不论是谁,一律处分!
早晨开饭,饭桌上不见了大强的人影,碰巧端木少校凌晨紧急集合后修改营部兄弟的政治作业熬了点儿夜,也没到饭堂吃早饭。我把大强的筷子上插了几个馒头,架在了他的碗上。回到房间,看到大强正坐在床上抽烟,夹烟的手红通通的, 床头横木断了好几根。 不用说 ,他把床头当沙包使用了。
我说,大强,你怎么不吃饭?
大强朝我翻了个白眼,说,关你屁事?
我火了,说,不吃拉倒,别他妈犯个错误就觉得自己神圣不可侵犯了。给你留了馒头在碗柜里,饿了自己去吃。
说完,我趴在床头柜上,开始替大强写检讨,毕竟大强挨批与我有关。
我还没把检讨写完,端木少校就在楼下喊了起来:大强,检讨写好没有?
大强一声不吭,并且将手里的烟头从窗口朝端木少校说话的位置抛了下去。
端木少校的声音提高了一倍, 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大强坐在床铺上,朝楼下阴阳怪气地喊道:不——会——写!
我说,你这个╳,我不是正在帮你写吗?
这时,楼下传来了端木少校的怒喝:大强,你给我跑步下来!
…………
不大一会儿,大强焉着脑袋从楼下走了上来,问我,检讨写好没有?
我把写好的检讨递给他,说,服了吧,╳。
大强下楼把检讨交给端木少校,回来之后再次点了根烟叼在嘴上。
一根烟还未抽完,他又像疯了似的挥舞着拳头猛烈地砸击床板,边砸边说:我操!我操!我操!……
说到这里,晏凡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晏凡你别太得意忘形了,考军校的事情到底怎么样?端木少校给你问出什么结果没有?
晏凡说,有戏。端木少校说那所艺术院校今年有招生名额,咱们军区总共分到了3个,他已经把其中的一个为我争取到手了。估计过不了几天我就要进文化队复习功课了,到文化队后我再与你联系,今天就聊到这里,我该回去画画了。专业课考得好一些,多少可以弥补文化课的不足。还有啊,听史迪说你女朋友自杀了?史迪要我转告你一句话,两条腿的青蛙不多,两条腿的女人不少。
第六章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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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一纸调令飘到哨所,我被调进军区机关任打字员。莫名其妙,就像当年我满怀梦想到某省军区守备部队服役却被分到边境一样。我乘坐列车从边境去了省军区,阴错阳差地兑现了接兵军官两年前的诺言。
列车到达城市,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我走出站台,看到一位肩膀上挂着一杠三星的年轻军官站在拥挤的出站口,手里举了一张纸,纸上写着我的名字。此军官一定是电话里的军
记了,我跑步迎了上去。军记在细雨中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的模样跟他想象的一样。然后挥了挥手,一辆出租车随即开来。
军区所在地是一座气候宜人的城市,摩托车出奇地多。一路上,我看到好几个不穿雨衣的勇敢青年开着最飙的摩托车,载着漂亮姑娘迎着风雨闯红灯。我和军记就摩托车聊了起来。军记说有好事者做过统计,中国最好与最差的摩托车都在这座城市。闲聊了一会儿,我问军记为什么把我调到军区?又为什么会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
军记说,你们团里那位姓裴的新闻干事没向你说起过我吗?
我顿时明白了,赶忙回答说,说过,至今我还记着您要他转达给我的话呢,你说摇滚乐在中国是一场阴谋。挺新鲜的,这是哪本书上的理论?
军记说,哪本书上都没有,悟出来的,百分之百的经验之谈。当年我念大学的时候也曾经狂热地迷恋摇滚乐,也曾组建过乐队,还曾不远千里跑到北京看自己所崇拜乐队的现场表演,差点儿被开除学籍。现在回头想想,那时候简直是疯了。人啊,一过25岁就差不多活明白了,如今我都奔30了。那次去你们团采访,听裴干事说起你的故事。我特别惊讶,没想到军队里竟然也会有人企图组建乐队玩摇滚,看来这场阴谋已经蔓延到军队了。你的故事让我想起了我的昨天,你的今天就是我的昨天,我当然不愿意看着你滑向深渊,我希望我的今天是你的明天。在军队组建摇滚乐队就是自找苦吃,别说是中国,就是美国,也不可能让士兵组建摇滚乐队。事实已经被你验证,前些日子你卖了吉他对吧,还收购邮票,那时候我刚好在你们团,陪同军区领导开会。你干的这些好事儿军区领导都知道了,一位将军还夸你有经济头脑,开玩笑说把这个兵调到后勤部给军队搞创收倒不错。
我说,这都是逼出来的,我真的没想过要在军队经商。
军记笑了,说,你被机关赶回哨所之后,裴干事找到了我,问我能不能拉你一把。裴干事是个爱才之人,我也一样,大家都是年轻人嘛。你在报纸上发表的稿子我看到过,挺有灵性的,是个可塑之材,埋葬在边境哨所实在可惜。所以,回到军区我就向政治部领导推荐了你。
我恍然大悟,赶忙感谢军记扶植,同时也表示自己一定努力打字,不辱使命。
军记说,有句丑话我要跟你说在前面,调令上写的是打字员,事实上却不是这样。打字员已经有了,眼下你只能在军区干点儿杂活。在军区干杂活也比在你在哨所出人头地的机会要多,近水楼台先得月嘛,意外了吧?
我愣了一下,说,不意外。打仗、打字与打扫卫生,在和平年代,我看这三者并没什么太大差别。
在军区的头两个星期,我千真万确是干些杂活。所谓杂活不过就是拖拖地板、跑跑腿之类挺卑微的事情,如同旧日的差役。两个星期之后,仅仅因为一个怪僻汉字,我的差役命运奇迹般地改变了——那天晚上,机关下班之后我向往常一样去“微机室”拖地板,一位上校军官趴在电脑前加班,用“汉语拼音输入法”敲一份会议名单。其中有个人名叫“徐昊”。
估计是少校念不准“昊”字读音,急躁地敲着键盘。我拎着拖把走到上校面前,小心翼翼地说,首长,打HO试一下?
第二天,我被调到微机室,任打字员。
第三天,原来那位打字员打理背包回了边防。
更幸运的事情在第四天出现了。那天军区联络处一位负责对外宣传的干事找到我,让我帮他打印一份新闻稿件。内容是向国外介绍中国南方边境的“长寿村”,这个村庄有好多人都活过了100岁。新闻干事就此写了一篇不过百字的消息。稿件打印完毕,我觉得内容过于简单,恰巧“微机室”书柜里有一本介绍“长寿村”风土人情的书,我顺手取了下来,对稿件进行了加工,百字消息变成了一篇2000多字的通讯。
事后,我再次摇身一变,打字员兼“外宣报道员”,彻底摆脱了差役身份。
一个多月过后,史迪不知是从哪里得知我被调到军区的消息,给我写来一封短信。晏凡也得知了这个消息,打来电话贺喜,说他现在已经在文化队了,眼下正紧张而快乐地复习功课,心情极好,来到军队之后从没像现在这么痛快过。
我问晏凡,何谓“文化队”?
晏凡说,所谓“文化队”就是将参加军校考试的战士集中起来复习文化课的地方,跟学校差不多,遗憾的是男女不成比例。通信连那几个女兵在这里显得格外珍贵,兄弟们都争着献殷勤。我曾经在晚自习上给一位女兵写了封情书,后来发现那女兵不吃这一套。女兵说她这辈子最不稀罕的就是情书,用血写的都收到过。知道吗,我去文化队报到那天,端木少校特意向团运输股要了辆吉普车,兄弟们自发地为我送行,那场面比樊副走的时候还要壮观。
当时大强一手拎着我的背包,一手拎着我的画板,忙前忙后的仿佛要去文化队的是他一样。
端木少校鼓励我到文化队后要给营部争光,大强在一边打断了端木少校的话,说,晏凡,争口气,好好复习,考上它,考上它也当个营长。我把嘴巴贴在他的耳朵上,说,好啊,只要我当上营长,立马就给你入党,转志愿兵,让你给我开车!
我问晏凡,你对考试有多大胜算把握?
晏凡说,专业考试一点儿问题都不会有。你看过我的画,我基本功挺扎实的。当年考广州美院我的素描与水粉都拿了最高分。至于文化课,放心,我绝不会在考场上装正人君子。
这把我是赌上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真是想混个军官在军队干一辈子啊,真的,我厌倦了漂泊。飘来荡去何处才是个尽头啊?噢,对了,再过几天我就要去那所艺术院校参加专业考试了,学校在北京,你能不能帮我买张车票?
我说,没问题,来之前你给我打个电话,报个具体日期。
晏凡说,还有,史迪说他给你写过信了,收到没?史迪如今在一连混得可真够开的,我打电话去他们连队,接电话那人带理不理的。我说帮忙给我喊一下史迪,他口气立马就客气了。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咱们得多学着点儿。
写给我的那封短信里,史迪再次提起阿慧。说自从那天在她家占了她的便宜又吃了她父亲的宠物之后,就再也没进过那个村庄。阿慧后来又来连队卖过几次蛤蚧,篓子里的蛤蚧越来越少,眼神也一次比一次黯然。有次她竟然背着空篓子来到连队。每次来连队,她都用眼睛表达着要跟我一起到北京去的念头。你说这可能吗?你知道的,在感情上我从来都是个叶公好龙的家伙。那天在她家楼上发生的事情纯属意外,再说了,一个巴掌也拍不响。Mke love,Not mke wr!★在军区你有没有跟女兵磨唧磨唧?有这贼心没那贼胆了吧?
史迪的信让我想起“人民医院”那位美丽可爱的护士。
前段时间,军区机关要召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需要打印的材料特别多,我在微机室连续干了好几个通宵。由于熬夜期间抽烟过多,我咳嗽不止,后来竟发展到痰中带血的地步。我去军区门诊就医,医生连病名都没告诉我便给我开了几包古老药丸。那药吃下之后,我的病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严重了。我很担心病情恶化到“肺癌”之类的绝症,于是去了“人民医院”自费就诊。
到了医院,医生诊断之后说不是肺癌是小毛病,呼吸道感染,打次吊瓶就会好。
划价取药,一位头戴白帽的年轻护士带我去病房拐角处的注射室里输液。注射室里空无一人,除了我们两个之外。自从来到军队之后,我从未与任何一个女孩单独呆在一间房子过。一瞬间,我情不自禁地骚动起来。这时候,护士说话了,说,躺下,把衣服脱了吧!
这话太具有挑逗性了,再加上她的模样又是如此性感。
顿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一动不动地愣在了那儿。
护士说,听见没?把衣服脱掉!
她的严厉使我醒过神来,我说,打哪儿?胳膊还是屁股?
护士说,没让你脱裤子。
我脱掉上衣,护士抬起我的胳膊,拍打几下,说,当兵的,你的血管好难找啊?
我说,血管当然没大腿好找了。
她没有理会我的出言不逊,拿棉球在我皮肤上蹭了几下,然后将注射针头狠狠地插了进去。吊瓶冒出气泡,药液开始流进我体内了。谁知她却将针头从我血管里拔了出来,换个角度重新将针头插入。我知道,她这是在报复我刚才的不够礼貌,我决定吓她一次。
注射器上再次冒出气泡,我捂着脑袋怪叫起来,哎哟,我头晕!
护士顿时脸色大变,手忙脚乱地抽出了针头,急切地问,还有别的不适反应吗?
我说,“皮试”做了吗?
护士舒了一口气,说,这种药不用“皮试”。
我说,再扎一次吧,扎狠点。
护士的脸微微地红了,哂笑着,第三次将针头插进我的皮肤,留下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转身离去。
那一刻,我觉得这护士不但性感,还有些楚楚动人。
过了一会儿,护士来到注射室,看了看盐水瓶的进度,顺便问了一句,当兵的,要不要开水?
当时我最想喝的不是开水,而是酒。我说,能帮我出去买瓶啤酒吗,钱在我军装上面的口袋里。
护士说,我可不能害你。
完后,又留下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转身离去。
这一刻,我觉得这护士不但楚楚动人,还挺迷人的。
又过了一会儿,护士再次走进注射室。当时我正在抽烟,护士看见了,快步走到我面前,把香烟从我手里夺了下来,指着墙壁上的宣传画,一本正经地说:No smoking!
迷人的护士第三次进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袋柑橘,歪着脑袋问我,怎么样,当兵的,够诱惑吧?
我说,最够诱惑的是你。
护士咯咯笑了,剥个橘子朝我递来。
我说,这橘子是哪个垂危病人的家属贿赂你的?
护士说,胡说八道,这是人家掏银子给你买的。
说着,护士在注射室坐了下来。注射室没有椅子,她当然是坐在了我的身边。
坐了下来的护士没了最初的脾气,眼神和善。我们开始聊天,漫无边际地聊着。护士总是把话题扯到疾病和死亡上,说死亡很可怕,但每个人都会死。人死了就等于去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比这个世界好。那里只有欢乐,没有忧愁,没有虚伪和势利,也没有时过境迁、人走茶凉,更不要你们当兵的去保卫什么……护士发表着她对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看法,直到我提醒吊瓶的药液快没了她才如梦初醒般终止了叙述,把针头从我胳膊上拔了出来,边拔边说,当兵的,真想再扎你一次,练练技术。
我从床上起来,把军装穿在身上,伸出手,说,咱们再见吧。
护士轻轻握了我的手,先说了句慢着,然后就像小鸟一样欢乐蹦跳着去值班室拿来纸和笔,说,下士同志(我肩膀上佩戴的是两条横杠的下士军衔),留个电话可以吧?
我为之一动,觉得这女孩特有意思,也觉得她这种要求实在没什么好推辞的。
几天过后,我的身体完全康复。护士给我打来电话,开口就问,当兵的,会打乒乓球吗?
我说,凑合吧,怎么,国家体委派你找乒乓球苗子?
护士说,你的运气还没这么好。咱们俩到“文化宫”去较量一下怎么样,敢去吗?
我说,可以啊,输了怎么办?
护士说,你说呢?输了就脱衣服吧?
我说,你真是善解人意,说到我心窝里去了。
护士说,就这么定了,晚上8点,我在人民医院过去第一个红绿灯下等你。
晚上,我第一次穿上从家乡带到军队的牛仔裤和“海魂衫”,去了那个红绿灯下。护士已在路灯下等候了。我来到护士面前,她扫了我一眼,继续向前方路口张望。
我说,急诊。
护士定目一看,跳了起来,说,哇塞,真看不出来。你怎么也会这样打扮啊?脱掉绿皮我还真认不出你了。走吧,咱们“蹦迪”去!
我说,不是说好的去打乒乓球,输了脱衣服吗?
她说,以为我真脱衣服给你看呀?想得倒美。看来我不说脱衣服你还真不出来呢。
去迪厅的路上,护士不时顽皮地踩一下我的脚跟。我们边走边聊,完全像是一对恩爱情侣。
到了迪厅门口,护士站在“女士免费”招贴前掏钱买门票。我阻止了,说我来。护士说得了吧当兵的,拿你的军饷唬谁?进了迪厅,里面正播放着缠绵的爵士乐,“迪斯科”乐曲还没有响起。等待跳舞准确地说是等着合理冲撞的红男绿女们在萨克斯如哭如泣的低怨中各自装着淑女绅士。震撼人心的舞曲激昂响起,迪厅里顿时嘈杂起来。男人们亮出把柄,女人们守护着漏洞,闪亮登场,跟随着令人颤栗的鼓点疯狂地扭动着屁股,摇头摆尾。我牵着护士的手,感受着久违了的场景,尽情宣泄压抑了两年的激情。护士跳得非常尽兴,不时还在迷离灯光下朝我扮个鬼脸,或者大声喊上一句:我愿意在这时候死去!幕后DJ很会煽情,不停地喊着麦克风,号召跳舞的人们与他一起说上几句放浪形骸的疯话。DJ技艺不错,把氛围调剂得恰到好处,中间还弄出了两次高潮。
我和护士满头大汗走出迪厅。我说,还打乒乓球吗?
护士说,啊,还念念不忘我脱衣服给你看啊。真的想看吗?现在我就脱给你看好了?
我说,千万别,裸奔不雅。
护士说着“裸奔可以增高”转身到一家还未打烊的商店买了两罐“可口可乐”,我们俩沿着路边的电线杆手牵手朝前走,不时就有几辆飞驰的摩托车从我们的影子上一轧而过。“可乐”喝光了,护士把易拉罐捏瘪,扔在地上,边走边踢,铝合金与地面摩擦着,发出空灵又尖利的声响。
突然,护士狠命飞起一脚,将易拉罐踢向夜空,说,当兵的,今晚上你能让我哭吗?
我说,脚法不准,换我踢的话能打到路灯。
护士说,别绕开话题,回答我!
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回答的必要。要她哭,对我来说简直就不算是件事儿。
见我没有回答,护士反而得意起来,说,没这能耐就算了,我不逼你。
说完,她唱起了一首名叫《钟鼓楼》的歌曲,并且篡改了部分歌词: 我的家,就在二环路的里边 这里的人们,有着那么多的时间, 他们正在说着,谁家的三长两短, 他们正在看着你,掏出什么牌子的烟 小饭馆里辛勤的是,外地的老乡们 他们的脸色,和当兵的一样 …………
歌声里充满奚落,我心底升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
我冲到她面前,捂着她的嘴巴,轻轻煽了她两个耳光,说,一边儿哭去吧!
出乎意料,护士不但没有哭,反而以一种胜利口吻对我说,就这点儿能耐?
说完,倨傲嘴唇倔强地一启一合,继续刚才的歌唱: 钟鼓楼,吸着那尘烟, 任你们,划着它的脸, 我已经,看了这么多年, 当兵的,你怎么还不发言?
我已经,看了这么多年, 当兵的,你怎么还不发言?!
…………
这次我真真正正地火了,看来我是要举手发言了。我拉着护士的手,朝她迷人的脸上甩了我也数不清有多少个巴掌,反正我手面都有点儿麻木了。我想哪怕她马上就打电话报警,或者明天早晨她父母就去军区找我们司令,告我耍流氓然后军事法庭判我劳教,或者是她男朋友用枪把我给崩掉,我都认了。你可以对解放军一屑不顾,解放军可以忍辱负重,但解放军绝不可以忍辱负重到连女人都敢进行诋毁的地步!
不让当兵的打仗,难道还不让当兵的打架?遗憾的是我朝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下了手,实在太不光彩。我脑子里掠过悔意,垂头丧气地靠在了电线杆上。护士的脑袋还在左右摇摆着,似乎等待耳光继续亲吻脸庞。
见没了动静,护士睁开眼,鼻孔微翕了几下,盯着我,目光强硬。
护士的注视使我感到了羞愧,我决定向她道歉,惩罚条件任她选择。
我走到护士面前,谦意满怀地说,疼吗?你打我饶回来吧?
不料,护士猛地扑进我怀里,头拱着我的脖子,鼻子蹭着我的胸脯,身体起伏着呜呜地哭了起来……足足半个小时,护士终于止住了在我看来的确是悲恸的哭声。随后她又抽泣片刻,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说别笑我,然后就乖巧地偎在了我身上,向我讲起了她的故事: ——从前我也算是个大家闺秀吧,从小到大,我家都有吃不完的水果,而我家从不买水果。为什么你知道吗?我爸是那医院的头儿!从我记事那天起,我家的门铃总响个不停,叔叔阿姨一进门就夸我长得漂亮,抢着带我去公园玩,抢着给我买雪糕。我信以为真,以为真是因为自己模样漂亮她们才这么喜欢我。当兵的,你说我到底漂不漂亮?两年前,爸爸在一次下乡检查工作途中心脏病突然发作,去世了。去了天堂,他可能会过得幸福,因为他活着的时候救过很多人,可他却把我和妈妈撇在了这座城市。在这个城市我们举目无亲,白天我和妈妈去上班,晚上母女俩就坐在一块儿看电视、想爸爸。现在我经常用自己的工资买些水果放进冰箱里,尽管我和妈妈都不爱吃水果。家里也不再来客人了,水果在冰箱里一放就是好几个月。下班回家,带着钥匙我也要按几下门铃给妈听。每逢煤气罐用空了,都是我一个女孩子家从四楼扛到商店里去换,煤气罐扛肩上可没有你们扛枪那么神气!老实说,我恨透了人情世故!恨透了不理不睬!有时候我真想被人狠狠揍上一顿,然后再扑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我说,不是已经成全你了吗?
她说,是啊,感谢你还不行?早就听说你们当兵的坏,加个引号。送我回家好吗?
我说,刚才那事儿你不会记仇吧?
护士边走边说,会,会的,我想我可能会恨你一辈子!
次日早晨,我刚到微机室护士就来了电话,问我昨晚上那么晚才回军队挨头儿批了没有?
我说,暂时还没有,你妈妈有没有追问我这位陌生男子的来历。
护士说,问了,我说是个当兵的,妈妈就更加担心了,今天连门都不让我出了……
不知为何,我喜欢上了这位护士,准备找机会与她进一步接触。然而事不凑巧,当天下午一位军官给我下了通知,说军区机关保密部门在某师开办了个为期20天的“加强微机工作人员保密意识”学习班,届时将聘请驻地电脑专家到军队授课,要我代表军区机关参加学习。
半个多月过后,我学习期满回到军区,问军官有没有一个叫晏凡的战士给我打过电话?
军官说叫晏凡的没有给你来过电话,倒是一个自称是你表妹的女孩给你打过两个电话。
第一次我说你不在,去学习了。第二次她又打来,要我转告你她搬家了,留了个电话号码,要你尽快给她打个电话,说是家里有急事。号码我记得好像是顺手抄在了纸上,你去废纸篓里找找看。
这个自称我表妹的女孩必定是护士无疑了,我去废纸篓里找电话,却没有找到,军区电话也因用户增多,在我学习归来不久更换了号码。在这里,我想对那位不知名的可爱护士说:如果你碰巧看到这本小说,请与我联系。把原号码前两位换成62末尾加7即可,或者就给我写E-mil,我的电子邮箱是soldier3927@yhoo.com.cn。我常常会不经意地想起你,换句话说就是我一直不能把你忘记。
★:要做爱,不要作战!
第六章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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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回到军区好几个星期,我还是没接到晏凡的电话。
我往文化队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他是否已经去了北京。
万万没有想到,文化队兄弟说晏凡回营部了。
我无比惊讶,把电话打到营部,营部兄弟喊晏凡接了电话。
我问晏凡,怎么回事儿?不是说好要去北京参加专业考试的吗?
晏凡说,唉,别提了,都过去了。操他妈,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快说出来啊,看我能不能帮你一把?
晏凡说,天灾人祸。端木少校已经答应帮我了,明年再考。
在我屡次追问下,晏凡终于把他被文化队退回的原因说了出来。从说话的语气上判断,晏凡似乎已经不再为此事悲伤。或许他已悲伤过度,开始变得无畏。晏凡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我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去京城赶考的时候,意外出现了。
一天下午,描写一下吧,天色阴霾,乌云密布,短命的蝉儿在树上拼命哀嚎。当时我正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队长闯进了教室,说,晏凡,你出来一下,有话跟你说。
我心想,领导单独找我谈话,肯定是个秘密,而秘密总又牵涉着利益。
我愉快地走出教室,队长说,你整理一下背包,准备回一营营部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队长,刚才你说什么呀?
队长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整理一下你的背包,回营部去吧。
我说,为什么?我犯了什么错?
队长说,如果你犯了错我就不用这种口气对你说话了。刚才军区干部处来了电话,说审查考生档案的时候发现你档案上“学历”那一栏里有块多余的墨迹。懂吗,在“档案管理学”中,任何多余的墨点都可以被视为涂改痕迹。一切都已经按规定照办了,你赶快收拾行李吧。
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对队长说,你指的是我档案里那张“士兵登记表”吧?
队长说,是的,还算你老实,但这种事情坦白也无法从宽。
我说,这是误会。你们误会了,我根本就没有涂改档案。你说的那点墨迹我知道,那是新兵连文书填写“士兵登记表”时无意沾染的后果。当时我还在旁边帮他填呢。填到我那张,我要文书把字体写得工整一些,文书下意识地停了一下,然后又习惯性地甩了一下钢笔,刚好有一滴墨水甩到我那张表上。这是无意沾染,绝对不是故意涂改。队长,要是不信,你可以看一下我档案里另外几张表格,上面绝对是一清二白的“高中”。我高中没毕业,只读到高二,但学校还是给我发了毕业证。除此之外,我还在广州美院念过半年大专,大专肄业证书我都有。队长,你可以派人去核对,假如我刚才说的有一句不属实,你怎么样我都可以,枪毙、砍头、活埋,都行。
队长说,我十分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我只是命令的执行者,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话都说到了这个分上,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回到房间,把背包绳一圈一圈地扯开,泪水叭叭嗒嗒地滴在被子上。队长走了进来,帮我整理背包,然后把饭碗、凉鞋之类的小件物品装进了水桶,说,想开点,此路不通还有路,见过憋死的牛吗?
我说,听说过吹死的,没见过憋死的。怎么死不都是一样割成块卖肉呢?队长,您对我说句“落榜不落志吧”……
我打断了晏凡的讲述,问: ——你找领导反映了没有?
晏凡说: ——有用吗?把我退回营部的决定就是领导作出的,我再去找领导反映,这不就是自讨没趣吗?我估计被文化队退回来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档案,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即使我的档案没问题,到时候别的地方还会有问题。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当然,这只是个猜测,没证据。话又说回来,即使有证据我又能怎样呢?
我说: ——就这么认了?
晏凡说: ——不认也得认啊,听我继续给你往下说。
从文化队回营部那天,端木少校又向团运输股要了一辆车,把我接回营部。
吉普车还没在营部停稳,无所事事的大强就围了过来,拍着车窗兴奋地问,考上啦?
我说,考上了,头等状元。等着吧,明儿我就当营长了,后天我就让你入党、转志愿兵、开车……
晚上,端木少校找到我,与我谈了大半夜,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满腹委屈地把前因后果包括我的猜测都说了出来。端木少校听后,说,别难过,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你在营部继续复习,我会帮你想想办法。我的一个战友现在是五团军务股长,过两天我打电话去问一下,看他那儿有没有剩余的“登记表”。只是我那战友是个爱财之人。对他来说,只要有钱,什么事情都好办。
端木少校给我递了根烟。我说,营长,大概需要多少钱?
端木少校说,三百五百肯定不行,人家不愿冒这个风险。
我说,钱的事情我尽量想办法,如果实在不好办的话,您也就别为此费太多心思了。再过一年半我就尽够了中国公民应尽的服役义务,到时候戴朵大红花光荣退役,一了百了,就当这是大梦一场。
端木少校说,晏凡,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嘛,哪能这样?看来政治教育课真是给你们白上了。我重复多少遍了,革命军人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越是和平年代,越要坚忍不拔。你千万不能灰心气馁,我会帮你想想办法的,我对你有信心。噢,还有啊,过几天你写份申请书交上来,组织上讨论一下,马上你就是第三年兵了,入个党对你来说没什么坏处。
我说,营长,您能否优先考虑一下大强?我入不入党无所谓。大强是农村兵,他盼这个。您没来营部之前,他在副业组确实是挺辛苦的。
我这么一说,端木少校有些不大高兴了,说,大强的情况我早就有所了解,老营长曾特意向我交待过他。可自从我到营部执政以后,他的表现一直比较低调,似乎在闹什么情绪。
我在军队混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兵没见过?我有带兵原则,我的原则是从不一棍子打死,在宽容的基础上教育教育再教育。你们还年轻,相对来说比较单纯。其实我知道大强是个不错的同志,我猜他闹情绪主要是对我不满,因为我把副业组拆了。对此我已经无数次地照顾他的情绪了,而他却把对他的宽容看作是我对他的畏惧,根本就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儿,日常生活中依然我行我素。批评太多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没多大意思。营部兄弟对他都有看法,你想想,如果发展大强入党,岂不是等于鼓励大家都像大强一样给我闹情绪吗?咱不说这个了,你别忘了继续复习。
晚上熄灯过后,我躺在床上迟迟无法入睡,为自己明年是否继续报考军校举棋不定。
这时,大强把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被窝,说,晏凡,睡了吗?我帮你按摩一下大脑吧?
我说,别烦了,正想事儿呢。
大强不顾我的反对,在黑暗中摸索到我的脑袋,胡乱按了一通,然后朝我手里递了根烟,压着声音说,抽根烟吧,莫愁坏了身体。晏凡,这不能怪你,都怪那文书。要换我,非把那鸡巴文书打个半死不可!
我说,你就省点力气为自己的出路多想想吧。大强,你还想不想入党?如果想的话,就把去年我给你写的那份申请书重抄一遍交给营长,哪天饭前集合你再公开给兄弟们道个歉,然后趁机再向营长表个态,请他原谅你以前的愚蠢和莽撞。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入党。
大强在被窝里沉默了半天,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不入了!用八抬大轿来抬,老子我都不入了……
我再次打断晏凡的讲述,说, ——结果你想出来没有?明年是否还参加军校考试?
晏凡说: ——不想再折腾了,问题太复杂。我想还是省点儿钱作为路费到京城流浪去吧。也许我天生就是个游走四方的命,跟军队没缘。反复权衡,我觉得在军队里干上一辈子也没太多意思,别忘了我们只有一辈子,用一辈子的自由作为代价换来一辈子的温饱,不值得。你在军区混得怎么样?今年能立功吗?
我说: ——兆头不错,前不久我写的一篇稿子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发表了,占了二分之一版面。处长看了之后很满意,说如果我能照这样下去,年底可以考虑打报告给我记个三等功。
晏凡说: ——好好干吧,咱们兄弟几个还是数你最有奔头。你要吸取在团部的教训啊,免得被人再贬一次。
我说: ——我会尽力而为的,大强这小子中了哪门子的邪,怎么连党都不愿入了?
晏凡说: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呢,现在我就说给你听。但你千万不要向他提这事儿,免得他再受刺激。大强现在已经受不起刺激了。再有什么刺激的话,估计他整个人都会废掉。
我回营部不久后的一个上午,总机值班员报告说营部与团部之间的电话出了故障,急需维修。这种工作本来应该由通信班的兄弟去干,刚好那段时间通信班长探家了。于是端木少校就指定我带领通信班的新兵负责维修线路。我爬上院子里的分线杆,用“万用表”测量后得知电话不通的原因是两条线路“接吻”了。根据测定,故障地段大约在距营部45公里处的一个山窝里。
我请示端木少校如何处理,端木少校要司机秀大开车,由我带领外线班的新兵去山窝排除故障。大强知道了这个消息,找到端木少校,非要跟车一起出去走走,说在部队里光吃饭不干事,心里面难受,感觉跟猪似的。端木少校说,想去就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我和大强坐进了驾驶室,几个新兵坐在车屁股里,一路高歌:前进向前进,光荣的通信兵……秀大按着喇叭,打着节拍跟新兵一起歌唱。看着秀大这副得意劲,大强眼馋了,面带几分酸意地说,司机同志哥,能让开会儿吗?
秀大说,你开国际玩笑,撞到人怎么办?
大强说,撞人?这一路上你见着人啦?
秀大说,没人也不行,山路七拐八拐的,出了事情还不是照样由我负责。
大强说,操,还他妈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哩,摸一下方向盘都不给。
秀大说,爱怎样说你就怎样说吧……
到了故障地段,我爬上线杆,对下面的新兵说,两条线难得接一次吻,你们看我是怎样把它们劳燕分飞的。
秀大和大强也站在线杆下,开玩笑似的对新兵说,眼睛睁大点儿!
几位新兵傻得可爱,努力把眼睁得大了一些。
见此情景,大强又对着新兵补了一句:再睁大点儿!
新兵们连嘴巴都一块儿张开了。大强在线杆下站了一会儿,觉得没多大意思。他根本就不明白物理常识,所以对电力学不感兴趣,于是他钻进了停在路边的“东风”汽车,在驾驶室里像个孩子一样摆弄方向盘。
过了一会儿,大强在车内喊道:秀秀,借你的剪指甲刀用一下。
秀大从裤腰里取出钥匙串,朝他扔了过去。
片刻,我听到“轰”的一声巨响!
你猜怎么着?大强这混蛋竟然把军车的引擎打着了。
伴随着马达的剧烈轰鸣,我在线杆上看到“东风”如醉汉般左右冲撞,一头撞在路边岩石上,自动熄火了。秀大蒙了,醒过神来他尖叫着“作孽呀,大强!”朝军车奔去。我赶忙从线杆上跳了下来,秀大已经冲到军车前,把面如土色的大强从驾驶室里拽了出来。
看样子他是准备揍大强了,我赶忙拉住秀大,说,别冲动,把他交给领导处理吧。
秀大不再坚持挥他的拳头,把军车检查了一遍。还好,没受大伤,只是发动机盖撞瘪了,右转向灯也撞了个粉碎,裸露着明晃晃的灯泡。秀大钻进驾驶室,几经打火,把车倒了出来,对大强说,如果真是条好汉就一人做事一人当,回去向营长老实交代事情经过,争取宽大处理。幸亏现在是端木少校当营长,要是樊副,哼,不枪毙你才怪。
听到“樊副”两字,大强立马来了精神,说,秀秀你神气个毛!要是樊副还在的话,这辆车今天是不是你开,还说不定。
秀大又挥起了拳头,说,你他妈还挺牛B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今天非揍你一顿不可!
我再次拉住了秀大,秀大鄙夷地看着大强,说,你开车?退伍回家开马车去吧!
我在一旁没好气地替大强打着圆场,说,大强,过瘾了吧?
大强立即朝我翻起白眼,说,关你鸟事?都怪你!要不是你老说考上军校就叫我给你开车,会有今天这事儿?
被揭了伤疤,我火了,指着大强的鼻子,说,考不上军校我不考,不考军校我还不至于退役回家跟着我奶奶面朝黄土背朝天!有能耐你转志愿兵给我看啊?回去营长要是不处分你,这石头它就会发芽!
大强脸上挂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说,随他的便,一个处分我背着,两个处分我挑着,十个八个我用退伍费买个包,装着。操,光脚的还怕穿鞋的?
几个新兵围在瘪了车头的军车旁,交头接耳,说,幸亏这是国产卡车,如果是进口轿车的话,划掉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块漆都要赔好几千块钱啊。
大强听见了,把白眼从我脸上转移到新兵身上,说,新兵蛋子,喳喳个!
…………
回到营部,秀大把车一直开到端木少校门口,然后拉着大强去见端木少校,大强挣扎着试图摆脱。
端木少校闻声走了出来,要秀大放手。得知军车撞山内幕之后,端木少校围着军车前前后后转了一圈,仔细查看了受损部位,对大强说,要让你赔吧,恐怕到时候扣光你的退伍费还凑不够数。算了,今天我既不追究你的责任,也不批评你,回去吧。
意外事故有了个意外的结局,这实在是令人感到意外。
大强上了楼,我跟着走了上去,看到大强惬意地微笑着躺在床上点了根烟,不时还用手指捅几下蓄意吐出的烟圈。一根烟抽完,大强好像突然悟出什么似的,猛地从床铺上站了起来,面色惧人。忽然,他又猛地跪下,跪在床板上,毫无节奏地挥舞着双拳,狠狠砸击床头横木,一下、两下、……100下……
砸累之后,大强把红通通的拳头贴在脸上,呵了口气,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 ——下辈子我要是再当兵,就是他妈狗娘养大的!
- ◎ ....................................................................(18728字) 流年拜将 (408727)于2004/09/01(17:06:45)..
第七章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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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时光如梭,戎马生涯的第三个春节很快就要到来了。
按照相关规定,我们可以回家住上25天。此前,只有家里遇到特别的事情军队才可能批准你回家。没有谁愿意遇上特别的事情,因为这种特别一般都与城池失火、亲人病故之类有关。当然,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以特别事情为幌子骗取军队的同情与恩准,回到家乡图谋他事。这种做法并非不可,前提是你必须具有极高的表演天赋。尤其是接到电报当天
,最好是面色苍白,一头栽倒在地,并且保证自己被战友从地上扶起来时步履蹒跚,泪流满面。栽倒在地谁都会做,平白无故地面色苍白就有一定难度了。
探亲假期的出现,意味着军队对士兵身心关怀的同时也昭示了退役指日可待。此时此刻,兄弟们大都对自己在军队的未来有所预料,变得务实起来。譬如想法设计在仅剩不多的服役时光里争取立功受奖,立功受奖没有希望就争取入党。如果党不要我们的话,就想办法当个班长。倘若当班长无望,无论何如也得混个“优秀士兵”。朝最坏处想,上述一切都没了希望,那么就想办法在仅剩不多的时光中吃好、喝好、玩好、睡好,精神抖擞地回到家乡二次创业。
探亲期间,觉得在军队出头无望的兄弟大都会修建后路。我们都明白,退役之后军队将不再给我们提供具有现实意义的保障。是的,军队教会我们许多知识,在军队我们也学会了不少本领,譬如格斗与射击等等。可如果运用在军队里学会的知识与本领到社会上谋生,那将是危险的差事。
屈指算来,我来军区已近半年,一切并不像军记在出租车里向我描绘的那般美好,否则我将会像大强和史迪一样,带上边疆特产踏上归家之旅。我渴望与家人团聚,尽奉孝道。正是因为如此,我再次做出冒险行动——几天前,军区召开年终总结大会,一位干事把起草好的领导讲话和立功受奖人员名单交给我打印。我在名单上面找了好几遍,还是没看到我的名字。于是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己的名字添加在了立功受奖人员名单上面打印了出来。军中无戏言,到时候将军在大会上把我的名字一念,功名就这么成了,随之我便衣锦还乡。
当时我还想把晏凡、史迪还有大强的名字统统加在那份名单上,后来考虑纰漏太多了容易惹出麻烦,只好作罢。我很想为边境线上的几位兄弟做点儿什么,其实我能够做到的不过就是在他们从边境来到城市之后,提供几日食宿然后帮他们搞张车票。我认识警卫连的一位兄弟,每年春节他都会带一帮人到火车站搞“纠察”,监督外出军人的言行举止,协助驻地民警维护车站秩序,偶尔也倒卖几张火车票赚些零花钱,方便了不少“春运”期间出行的男女老少,史迪和大强就是这种便利的享用者。
大强从营部来军区那天,在火车站给我打电话,说,迷路了,你快来接我。
我乘公交车赶到火车站,看见大强身穿旧军装,灰头灰脸像狼狈不堪的民工一样坐在火车站,身后背了一大背包,裤腰里还提溜了个长长的“痒痒挠”。毫无疑问,这是他买给奶奶的年货。
寒暄过后,我问大强为何如此狼狈,军装怎么脏成这样了?
大强说,我坐了不带空调的普通火车,人多,给挤的。
我说,干吗不坐空调车?
大强说,没钱怎么坐?这点儿路费都是晏凡借给我的,等探家回来车票报销了再还给他。操他娘的,要不是晏凡仗义,我非走路回家不可。
我带大强在军区玩了一天。次日去火车站之际,我问大强为什么还穿新兵连下发的旧军装,新的弄哪儿去了?大强说新的寄给独乳姑娘了,她喜欢军装。于是我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要大强穿在身上。
我说,大强,穿新的吧,别在父老乡亲面前丢咱们军队的脸面。
大强不肯,说,你回家穿什么?
我说,今年我回不回家暂时还难说。
大强听后,有些不太高兴,沉凝了一会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刘健,你就别再跟父母赌这口气了,他们会想你的。大过年的,谁家不想团团圆圆?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有爸有妈的竟然不愿回家……
我打断了大强的话,说,不提这些也罢,晏凡什么时候来你知道吗?
大强说,不知道。被文化队退回来之后,晏凡很苦恼,在营部他很少跟别人说话。
我问大强是否知道晏凡到底为什么被文化队退了回来,大强说全都是端木少校耍的鬼把戏。
我说,你净他妈瞎猜,这对你没什么好处。
大强说,我怕什么?光脚的还怕穿鞋的?这话我已经给晏凡说过了,他不信,说被退回来的主要原因是竞争太激烈,还说端木少校已经尽力了。我看是端木少校尽力耍了他一把,别以为晏凡聪明,其实晏凡挺傻的,越来越傻。跟当官的玩心眼,我看他还差点儿,肚子里的文化知识太多了,玩不转……
我再次要大强把我的军装穿在身上,大强还是不肯。后来我把军大衣拿了出来,要大强一定带上。因为春节前后是北方最寒冷的季节,而大强的衣着却是十分单薄。
大强执意不肯,说,火车上挤挤扛扛的,给弄脏了。
我说,你的军大衣呢?难道也寄给独乳姑娘了?
大强说,卖了。卖给了驻地老百姓,80块钱,挺划算的。背包里买给奶奶的这些东西用的就是卖军大衣的钱,要不要我把芒果给你留下两个?
一瞬间,我的鼻子开始发酸,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把大衣披在了大强身上,说,大强,你他妈给我穿上,穿也得穿,不穿也得穿!
大强说,不穿!说不穿就不穿!
火车站广场上人群熙攘,偶尔还有一两位穿皮鞋的士兵叼着香烟打着手机从我们面前一晃而过,表情很是神气。进站口不远处,几位身穿民族服饰的少数民族同胞正在向旅客兜售玉器。我花80块钱买了一对看上去很古朴的玉镯,送给大强。我想象大强奶奶那个年代出生的女人,应该喜欢这种东西。
不料,大强竟然拒收玉镯,说,无功不受禄。
我说,收下吧,这是买给咱奶奶的。
大强红着眼圈,双手接过玉镯,一声不吭地进了候车室。
工作人员打开了通向站台的栏杆,人群呼啦啦地向检票口冲去。大强扛起背包,与形形色色的人群一起朝前冲。喧嚣拥挤的人群中,我大声问大强是否打算乘这次探亲的机会去福建看看独乳姑娘?大强听见了,停住脚步愣了一下,随即便羞涩地笑着继续向检票口冲去,边冲边回过头向我发问: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晏凡告诉你的?
史迪来军区那天实在是威风,他特意打了一辆豪华“红旗”出租,一直开到军区大门口,车里还坐了一位替他拎包的同路兄弟。当时正值晚饭时刻,一下车史迪就嚷嚷着要我赶快找个地方为他接风洗尘。我带他们去饭堂,史迪说,得了吧,那地方能有什么好吃的?咱们还是给国家节约点儿粮草吧。走走走,到外面找饭馆撮一顿去,解解馋,他妈的我都两年没吃过“葱爆羊肉”了。
我们去了军区门口的一家“川菜馆”,史迪拿起菜单,说,听我说,刘健,非带“辣”或带“肉”字儿的菜不点,今天非宰你一顿不可。都怪你当初嚷嚷“帅哥,扛枪去”,害得我在山窝里一窝就是两年。你瞧我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嗨,我操,这感觉就跟当年上山下乡的知识分子似的。说得再损一点儿,感觉就跟坐了两年大牢似的。
我说,史迪,我看你是胖了,千真万确。
史迪说,别瞎说啊,注意影响。这不叫胖,叫浮肿,我这胖是饿出来。
我们点了“辣子鸡”、“铁板牛肉”之类带“辣”和“肉”字儿的菜,暴撮一顿,边吃边聊。不到一个小时的光景,一大堆空啤酒瓶就横七竖八地躺在了我们脚下,无意间舒展一下腿脚,酒瓶撞击地面的声音就会从饭桌下“叮叮咣咣”响起。与史迪同路的那位兄弟不胜酒力,早早地替我们结了账单,趴在饭店的冰箱上睡着了。
我和史迪也都有了少许醉意。史迪脱掉了军装,光着膀子拎起两瓶啤酒,“砰砰”两声撞开瓶盖,把一瓶朝我递了过来,说,来,干,一口闷,谁要不一口干完就是谁阳痿了!
我们几乎同时把酒瓶对在了嘴上,咕咕咚咚一饮而尽。
我打着酒嗝,说,史迪你怎么还是一点儿正经都没有啊,看来这两年军队真是白教育你了。
史迪说,瞎掰什么呀,我怎么总觉得自己比以前高尚多了。
我说,你并没有高尚,而是知道什么是高尚了。
史迪说,废话少说,来,再干一瓶!能喝半斤喝八两,这样的战士得培养。
我说,悠着点儿吧。唉,弹指一挥间,两年就这么过去了,想当初……
正撬酒瓶盖的史迪打断了我的话,用启盖器指着我,点了几下,说,什么狗屁弹指一挥啊,我都快把手臂给挥断了,青春也差不多挥霍一空。
我说,别喝了,说会儿话吧,一直没听你说过在军队的打算。打算怎么办,退役还是留下来当军官?
史迪说,去他妈的军官吧,饿不死也撑不着的买卖,我愿干吗?我才不愿一辈子都韬光养晦呢,等探家回来我就在床头挂个牌子,倒记退役时间。嗨,对了,你的三等功到底立了没有?
我说,暂时还没有。你呢,在一连有没有捞到些荣誉?
史迪说,退役之前入个党我估计是没什么问题了,申请书我已经交了上去。“优秀士兵”我已经有一个了。三等功嘛,只要我想要,办法总会有的。
我说,真够牛B的,载誉而归。
史迪说,不但是荣誉,外国香烟和铁木菜板我都给老爷子带上了。
我说,回去之后你到我家拐一趟吧,替我给家里捎点儿东西。
史迪说,今年你不回家?嗨,我操,够酷!你以为自己这种行为很骨气是吗?刘健,我告诉你,这不叫骨气,这叫缺乏勇气!死要面子活受罪!别破费往家里捎东西了,省点儿军饷想办法换个三等功吧,到时候我把背包里的东西分你家一半就是了,这次我掠夺了不少好吃好喝的。菜板就不用一劈为二了吧?对了,你老爷子要是向我打探情况,我怎么说?当喜鹊还是当乌鸦?
我说,当只鸽子吧。
史迪说,玲玲家要不要去一趟?可怜啊,活生生的花季少女,活生生地被教育给毁了,不知她在天堂是否考上了北京大学。梦见过她吗?她有没有托梦给你?
我说,常常梦见,每次她都问我“十六分之二拍”的事情怎么样了……
与史迪同路的那位兄弟开始用拳头和脑袋撞击冰箱,饭店老板担心他的家用电器,却又不好对醉酒军人表示什么,在一边不停地用眼睛朝我和史迪打着善意的招呼。我们心领神会,起身把醉酒兄弟从冰箱上架了起来拖回军区,三人挤在了一张床上。半夜里,醉酒兄弟开始呕吐,脑袋耷拉在床边,不停地吐着、骂着、嘟囔着、用脑袋撞击床铺。我和史迪在酒精与食物残渣的刺鼻气味中,聆听着醉酒兄弟用脑袋敲出的鼓点,想着各自的心事,沉沉睡去。
第七章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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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军区召开庆功大会那天,将军对年内工作进行了回顾与总结,随即宣布立功受奖人员名单。我屏着呼吸侧耳倾听,可我的名字始终没有被将军从嘴里吐出。会议结束,我与差役们一起收拾主席台,看到领导遗忘在主席台上的那张名单。名单上,我的名字被人用铅笔给圈掉了,煮熟的鸭子也能飞!
还好,没人找我麻烦。也许他们是有愧,否则就是他们看在新春将至的分上,暂不与我
计较。
春节愈来愈近,我已经想好了与晏凡见面时要说的第一句话,却迟迟没接到他的电话。
与晏凡见面,我会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句“你好”。对别人说“你好”是祝福,对晏凡说“你好”就有些讽刺味道了。如果他过得好的话,早就来电话要我替他搞车票了。
我想往营部打个电话,又担心刺激他,于是我就给他寄了张卡片祝贺新春。
离春节还有两天的时候,晏凡终于给我打来电话,说是拜个早年。
我说,晏凡,你这兵当的是可圈可点啊,舍小家为大家了。
晏凡说,彼此彼此吧,自古忠孝难两全,你给家人拜年没有?
我说,我没那心情,你呢?
晏凡说,他妈的在军队混得没头没脑的,哪还有脸给他们拜年?
我说,军校明年还考吗?
晏凡迟疑了一会儿,说,别提那事儿了,高高低低都是命,平平淡淡才是真。
随后我们谁都没有再说什么,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晏凡挂了电话。
我想除了晏凡和我之外,军队一定还有像我们一样的兄弟,誓言不在军队混出名堂就绝不踏上归途。这不是骨气,也不是缺乏勇气,而是男儿不违誓言。我们想念家乡,圆月高悬的夜晚,我们都曾流着眼泪回忆家庭往事。尽管囿于望子成龙的愿望强烈,父母对我们青春期的管制过于苛刻,甚至残忍,但我们都在离家之后明白了他们的良苦之心。我们思念亲人,当树叶悄然归根,我们就会闭上眼睛冥想亲人的音容笑貌。然而,在不尽如人意的现实面前,我们不得不把思念深埋心间。我们之所以能够忍耐这些而不去怨天尤人或者自怨自艾,是因为我们只有理想没有出息。我们之所以将理想带到异乡生根发芽,是因为我们不愿让种子成长发育过程中置于亲人亲眼之下。这样,即使结不出丰硕果实,也好无拘无束地编造体面的谎言。
大年初一,我老早起床,把一串鞭炮挂在门口点燃。
鞭炮声中,我品味着硫磺和硝烟的味道,迎着炮火与纸屑纷飞兴奋蹦跳,直到大汗淋漓。
这个春节我不再像往年那样喝个烂醉然后埋头大睡。我揣着机关下发的“过节费”去那几位与我在军队的出路息息相关的军官家里,挨个儿拜年。每次按响军官的门铃,我就祈祷他们的孩子出去玩了,这样我便可以省下一个红包。红包两毛钱一个,红包里面裹的玩意儿比红包贵了250倍。令我痛心的是每到一处,军官们的可爱孩子总是在家。
春节假期快要结束之际,我的军饷也所剩无几,可我依然决定把这些钱挥霍掉,否则我总无法让自己静下心来,满脑子都是到街上走走逛逛的欲望。我决定去一家暗地里经营赌博业务的游戏厅撞撞运气。不知为何,到那儿以后我立即就没有了兴趣,输赢我都提不起精神。我决定寻找一个踏实的刺激,譬如去人民公园的游乐场乘坐“过山车”,用那翻天覆地的感官刺激提醒自己任重而道远。
我去了公园,在“过山车”入口处看到一块警告牌,上面写着“心脏病、高血压及脑神经衰弱患者禁止入内”,于是我便打消了先前之念。没错,服役前我进行过严格体检,心脏和血压包括良心都没有问题,但“脑神经衰弱”却不在体检范围之内。我不敢确定自己就是“脑神经衰弱”患者,但自从来到军队之后,失眠、多梦、抑郁、心悸等等“脑神经衰弱”症状,我都曾有过。
感受着新年喜气,我与身穿鲜艳衣服的男女老少一起在公园里闲逛。看到不谙世事的儿童,我会扮着鬼脸,朝他们伸伸舌头表示友好。孩子们不知道解放军是干什么的,所以也朝我伸伸舌头,然后露给我一个天真无邪的笑脸。遇到漂亮姑娘我也这么做了,她们的反应却与孩子们截然不同。其实她们也像孩子一样,不知道解放军到底是干什么的,她们只明白舌头的另外用途。
公园尽头是个人工湖,几只动物造型的“脚踏船”像病了的动物一样,在湖面上慢腾腾地滑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艘摩托艇正利箭般穿梭在浩瀚湖面,把湖水划出引人瞩目的V形。我决定花60块钱租艘摩托艇,在湖面上无所顾忌地冲撞一会儿。
负责租赁摩托艇的工作人员问我,会开吗?开过吗?
我说,坦克我都会开。
工作人员也就放心了,或许她们把我当成了擒拿、格斗、驾驶、攀登样样精通的特种兵。我从未开过摩托艇,但我想它的前进原理应该与无冲程摩托车相似,扭动油门力度的大小决定前进速度。工作人员给我讲了几个注意事项,打着摩托艇引擎。我跳上去,坐稳,把手放在背后的操纵杆上,用力地扭了一下油门。
摩托艇一声怒吼,箭一样驶离码头。
顿时,我蒙了,身后传来了工作人员的尖叫。
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即将闯下大祸,而我的手却在这个时候把油门握得更紧了。摩托艇继续飞速前进,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只小鸡造型的脚踏船。如果我不改变前进方向必定会撞翻那只船,可我既不知道如何调转方向,更不知该按下哪个钮才能把船刹住。
我在想起松开油门的时候松开了紧握油门的手,惯性太大,摩托艇依然火力十足地向前冲去。
我坐在船上,眼睁睁看着灾难到来。忽然间,我想到跳船,但我又极快地打消了这个念头。跳船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如果脚踏船里出了人命,我就有了故意杀人嫌疑。
情急之下,我朝前面的脚踏船大声叫喊起来:让路!让路!快让开!
叫喊是徒劳的,脚踏船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它根本不可能躲过我的撞击。
船里的人听见了我的喊叫,脚踏船急忙调整方向,躲避撞击。
一切都晚了!摩托艇剧烈颤动了一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脚踏船上!
还好,没撞翻,脚踏船像是在大海里遇到风浪一样,上下颠簸了好大一会儿。
摩托艇自动熄火了,我坐在船上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等待脚踏船里探出一张惊恐失色的脸,大声训斥我几句,问我会不会开船、小子你是不是活腻了……无论船里面出来的人说什么,我都会洗耳恭听,绝不辩解,哪怕是挥拳相见,因为责任全在于我。
出乎意料,脚踏船里站出了一个金发碧眼的白种女人,看着我,脸上挂着劫后余生般的微笑。
不知你是否觉得,逗留在中国街头的白种女人、黑种女人以及有着啤酒桶一样腰肢的白种女人甚至残疾的白种女人,她们的眼神总是那么地孤傲、自命不凡,似乎以为自己的身体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形象——我想眼前这个白种女人也不会例外,因为她的身体的确很美。
我准备向她道歉了,即使是她把我的摩托艇给撞了也一样。不能向她展示中国士兵的风采倒也罢了,我可不愿破坏郑成功500年前在太平洋流域传播的美德。我这么想着,看了白种女人一眼,她依旧微笑着,原来她没把人工湖泊当做公海,并且用升调对我了声:你好。
我说,I m sorry。
我知道这句简单英语只适合于外交辞令,不足以表达歉意。
我很想把歉向她道得再深些,可我脑子里的英语词汇实在有限。
正在我怨恨自己词不达意之际,白种女人又开了口,说,不要紧。
原来她会说汉语,并且说得还不错,竟然知道“不要紧”这句口语。
我用汉语向白种女人道歉,末了还夸她几句,我说,你的汉语说得很地道,模样也很地道。
白种女人很好学,问,地道是什么意思?
我说,地道就是熟练、轻巧、干得漂亮的意思。
白种女人大笑起来,说,你也很地道,开船很地道!
我说,我根本就不会开船。
白种女人说,如果你会开船的话,就没有这么地道了,我可以帮你开吗?
这真是一个绝妙极了的好主意。我朝白种女人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同时还有让她在我面前放松警惕的意思。因为我身上穿的是军装,尽管眼前这白种女人并没有对军装感到害怕,眼神里只是流露了少许好奇,我想把她这点儿少许的好奇也给打消掉。
白种女人踩动脚踏船,调转方向朝我靠近。脚踏船贴上了摩托艇的船舷,我弯腰拉住了脚踏船,用眼睛告诉她:你可以上我的船了。
白种女人用略带怀疑的眼神看了看我,我目光坚定地把安全向她传递。
白种女人纵身一跃,身体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我的船上。
紧接着,白种女人尖叫一声,捂着胸口,说,Oh,My god!
感谢上帝保佑了她——白种女人纵身起跳那瞬间,跳跃产生的爆发力使脚踏船从我手中飞驰而去。祈祷过后,白种女人在我身边坐下,利索地打着摩托艇引擎,说,你是否同意我把船开得很快?
我说,如果你能让它离开水面飞翔,才叫地道呢。
白种女人笑着握起操纵杆,试着扭了几下油门,说,我也许会让你感到呼吸困难。
我说,从你跳上船的那一刻起,我的呼吸就开始变得困难了。
白种女人显然不大明白我的意思,说,现在让我们一起呼吸困难。
说着,白种女人猛地扭了一下油门,摩托艇在她的操纵下,赛车般朝湖中央一冲而去。
迎面而来的强风把白种女人的金色长发吹起,吹到了我脸上。我真的感到了呼吸困难,这不仅仅是由于劲风的缘故。我把白种女人的头发咬在了嘴里,一股怪怪的但闻起来很舒服的味道从白种女人的发梢进入我的鼻孔,我的呼吸更加困难了。我知道,这绝不是汽油或者湖水的味道。
白种女人操纵着摩托艇,像头母海马似的在湖面上尽情地撒着欢儿。强风把我的脸吹痛了,我想白种女人应该与我有着同样的感觉,否则摩托艇就会继续在湖面上横冲直撞。摩托艇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开始在湖面上滑行,直到连滑行都停止了,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上,随着微弱波浪,摇篮一样轻轻摇晃。
我夸白种女人船开得真棒,很刺激。白种女人灿烂地笑了,收拢被风吹散的头发。我紧紧咬着飘在我嘴角的那几根金色长发,久久不放。白种女人没有注意到她的头发被我咬在了嘴里,当她注意到这些的时候,头发还在我嘴边咬着,另一端从她头上掉了下来。
我们半躺在船上,开始聊天,我问白种女人来自哪个国家?
白种女人说,我来自美国俄亥俄州。
我问她,来中国干什么?颠覆社会主义政权还是传播基督教?
白种女人说,都不是。我来中国学习中医。
我问,喜欢中国吗?
白种女人说,喜欢,但我更喜欢古代中国。
我说,你见过古代中国吗?
白种女人说,电影里面见过。古代中国男人都留长发,现在为什么不像从前一样了?
我说这是历史原因,然后问起白种女人的名字。
白种女人说出了她的名字,很长,而且念起来很绕嘴。
我想还是把她称作“白种女人”吧,没有比这更名副其实的了。
我与白种女人手牵着手上了岸,负责租船的工作人员用一种让我感到万分难解的眼光打量着我,仿佛是我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我想除了租船时向她撒谎之外,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和白种女人手牵着手走出公园,一路上,我目光所及之处的眼神并不比湖边的工作人员和善到哪里去。
公园门口,我问白种女人饿吗,白种女人说她正想问我这个问题。
我们走进路边一家经营中西快餐的饭店,服务员迎了上来,问我们要点什么?
我说,两个“汉堡”,一杯可乐。
白种女人说,“老友粉”,多放辣椒。
服务员转身离开,我和白种女人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白种女人的眼眸是蓝色的,像玻璃球一样,镶嵌在她幽深的眼眶里。每当她眨动眼睛,我就会想起小时候玩弄过的“芭比娃娃”。服务员把我们要的食物同时端了上来,我们两个就跟约好似的,把各自手里的食物交换。
白种女人大口咬起“汉堡”,我端起桌上的酱油,加进“老友粉”里。
白种女人看着我碗里红通通的粉汤,说了一句特别有意思的话,她说,你很好色?
我笑着告诉白种女人用错词了,“色”字在中国人的理解中还有颜色之外的意思。
白种女人说,什么意思?
我想起了一个单词,最能代表“色”,我说,Sex。
还好,白种女人没有问我Sex是什么意思,否则我就黔驴技穷了。
吃完了饭,我们两个谁都没有离开餐厅的意思,于是就坐在那儿聊了起来。
仅仅是一顿饭的工夫,我们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了太多的隔阂。
我冒昧地问起白种女人的年龄,其实我知道这很无聊,甚至是禁忌。
不料,白种女人爽快地回答了我,说,我生于1978年,你呢?
我说,咱们同年出生。属马,你也属马。
白种女人问我属马是什么意思,我说这是十二生肖。白种女人要我向她解释十二生肖的来历。十二生肖的来历是传说,并且有诸多版本。于是我挑了个与战争有关的传说向白种女人解释了十二生肖。听完我的解释,白种女人说,为什么会与战争有关?我不喜欢战争。
我问,为什么?
白种女人说,我讨厌战争。
我说,我想你一定是误会了战争。
白种女人说,没有误会,我理解战争,我爸爸差点儿就在战争中死去。
我感到了好奇,说,你爸爸也打过仗?
白种女人说,是的。他是个老兵,身体非常不好,美国医生对此已经无能为力。幸好我的家乡有一位中国医生。他经常去看中国医生,喜欢针灸,针灸能让他心情舒畅。所以,我就来到中国学习针灸。这样不但可以让父亲快乐起来,而且针灸也可以成为我在美国的职业。
我说,你能告诉我你父亲参加的是哪场战争吗?
白种女人说,他参加的是一场错误的战争。尽管如此,美国仍在纪念那场战争。那是我们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与一个错误的国家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其实任何战争都是错误的,战争永远都是错误,没有任何战争是正确的……
白种女人还想继续说下去,我打断了她的话,我说比错误的战争更为错误的是忍受!
白种女人没有与我争执,说,我们不谈战争好吗?
餐厅里有人排队等座位了,我起身去服务台结账,被白种女人阻止了。
白种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人民币,说,下次的账由你来结,这次是我请客。
我说,在中国你是客人。中国有句古话,叫“客随主便”。
白种女人说,你不可以结账,但你可以用别的方式把我结账的钱付给我。
我说,好吧,我可以考虑送你一件礼物,折扇或者漂亮瓷器。
白种女人的欢喜溢于言表,说,我喜欢它们。
我说,如果我送你另外一件礼物,你也会一样喜欢它们。
白种女人说,什么样的礼物?
我说,斗笠帽。你可以把它作为礼物寄给你的父亲,我想他会感到亲切。
白种女人说,太好了,我爸爸曾经戴过斗笠帽!
我们告别的时候,白种女人问我中国军队里是否有酒吧?
我说中国军队只有俱乐部,没有酒吧。
白种女人问我是否喜欢去酒吧喝酒、跳舞?
我给白种女人留了我的电话号码。
第七章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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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元宵节还没过,大强就提前归队了。
提前归队这种行为在兄弟们看来就是出风头,装腔作势讨军队领导的欢心。军官也不赞扬这种行为,屡次强调要我们探亲期间多陪陪家人。也就是说,提前归队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而大强恰恰这样做了。与兄弟们探家归来大都肥头大耳、红光满面有所不同,我发觉大强面容憔悴,不但比回家之前消瘦了许多,而且眼睛里满是忧伤。我猜大强提前归队与
满脸忧伤与独乳姑娘有关,可能是独乳姑娘的母亲拒绝了他们的爱情。一怒之下,大强从福建回到了军队。
我向大强探问究竟,他不肯多说。
晚上,我买了几瓶酒,算是为他接风洗尘。
半瓶白酒下肚,大强就自告奋勇也是满腔悲凄地向我说起探家期间的不幸遭遇—— 由于火车晚点,原本早晨到达大强家乡那座县城的火车,晚上才进站。大强在火车上站了30多个小时。我给他搞的那张车票本来是有座位的,可他却在列车上装绅士,把座让给了一个抱小孩的妇女。
大强疲惫不堪地走出车站,感觉家乡的天气比预先想象的还要寒冷,但他的心情却是兴奋与愉快的,因为再过几个小时他就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奶奶了,况且他身上还背着一大包带给奶奶的礼物。大强心想,我带回来的椰子和芒果可是奶奶从未见过的水果啊。如果不是我当兵,恐怕奶奶这辈子都没机会吃椰子和芒果。从县城转乘公共汽车到镇上已是深夜。汽车上,大强还差点儿被骗了。一个傻模傻样的家伙在他身边拉开一罐“健力宝”,拿着印有中奖图案的易拉环问大强上面写的字是什么意思。大强告诉傻子是中了大奖的意思,奖励现金5000元。傻子说他愿意把这个价值5000元的拉环以500块钱的价格卖给大强。大强没占这个傻子的便宜,等于是没上这个骗子的当,我想大强逃过此劫是因为他身上没有500块钱。
小镇离大强家还有步行需要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村庄与小镇不通班车。阴霾的天空飘起了雪花,寒风像狼一样嗥叫着,穿透大强的单薄衣裤,针尖般刺痛膝盖。大强停下脚步,把衣服下摆扎进了裤腰,然后把大檐帽的防风带拉了下来,勒在脖子上。原来大檐帽只能象征个身份,保暖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差,大强在寒夜里想明白了这个简单道理,但他想得更多的是再过一小会儿,奶奶将会揉着昏花老眼站在家门口把他凝望。也许奶奶会哭,老泪纵横。
大强开始奔跑,在漫天飘舞的雪花中欢快地奔跑。进了村庄,大强发现乡亲们都已酣然入睡,村庄里漆黑一片,不见人影。几只老狗在大强身后进进退退地狂吠着,给寂静的村庄增添了些生机。大强还记得这几只狗和其主人的名字。而狗却忘记了大强,把他看作一位远道而来的异乡客。
沿着熟悉的胡同,大强走进了熟悉的家门。两年了,家园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破房屋还是那破房屋,没有比以前破旧。老枣树还是那老枣树,枝桠也没有长得更粗。
黑暗中,大强轻巧地找到了家门,心跳也开始加快。
大强深深吸了几口气,举起手,轻轻敲了两下。
“笃笃”,木质门板发出的沉闷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飘向远方。
刹那,大强后悔了。他恨自己不该把奶奶从梦中惊醒,应该坐在门口等候天明。晏凡说过,人老了,想得事情多了,睡的觉就少了。奶奶好不容易睡着了,我怎么就这样没头没脑地打扰奶奶的睡眠?
屋子里无人应答,想象中奶奶那句亲切的“谁呀”并没有在黑暗中响起。
大强感到蹊跷。心想,奶奶不在家吗?奶奶串门去了?这么晚了奶奶还会去串哪家的门呢?小时候,只要听到我的脚步,奶奶就会像猫一样,机灵地踮着小脚走出。奶奶恨大强了?故意不给大强开门?难道奶奶把大强忘了吗?如果把大强都忘了,奶奶还会记得谁呢?
也许奶奶睡得太香了吧。想到这里,大强高兴起来,决定不再敲门,坐在门口等天明。
心想,早晨奶奶打开房门突然看到我,不知她该有多高兴啊。如果我像在军队那样见面就拥抱的话,奶奶一定会害羞。除了爷爷之外,奶奶这辈子就再没被别的男人拥抱过……大强漫无边际地想着,双手下意识地抚摸着门板,轻轻婆娑。大强清楚记得,他曾经用两毛钱就可以买一把的小刀,在这扇门上刻下狠心母亲的名字,还有可怜的父亲。母亲早已不知去向,可怜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女人还会轻易把你背叛吗?
大强的双手在门板上温柔地滑动。
无意中,大强触摸到门上的冰冷铁锁。
瞬间,一股不祥之念猛地充斥了他的脑海。
大强惊慌失措地扔下背包,站在院子里疯了一样嘶声呼喊: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
左邻右舍被大强的喊叫惊醒,披着衣服牵着孩子出现在大强家空荡荡的院子里。
大强还在对着黑夜呆若木鸡地呼喊奶奶。
一位邻居走到大强面前,说,强,甭喊了,你奶奶走了。
大强止住叫喊,喜悦地问,走了?奶奶去哪儿了?
邻居说,去……去……升天了。
…………
邻居说大强的奶奶已经走了三个多月。临终前,老人不停地嘟囔,迟迟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邻居们谁也无法听清老人到底在说些什么。老人从下午嘟囔到天色将晚,直到发不出声音,嘴巴依旧蠕动。鸡上树了,老人终于闭上嘴巴,可眼睛却不肯闭上。一位邻居到院子里捡了根鸡毛,放在老人鼻孔下,鸡毛微微颤动。邻居们只好在旁边耐心地等待着,等老人彻底死去,然后为她穿上寿衣。
半个时辰过后,老人回光返照,嘴巴再次蠕动起来,并且发出声音。还是没人能听清老人到底在说些什么。老人好像是急了,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可她已经无法坐起,使出全部力气朝床头柜上伸出枯瘦的手。邻居们一时没弄明白老人意欲如何,茫然相望。这时,老人的枯瘦食指麻利地弯曲一下,做了个打枪动作。一位邻居看到木柜上摆放着大强身穿军装的照片,顿时明白了老人的想法,赶忙把照片取下,递给老人。老人的枯手剧烈颤抖着,伸得老长老长,去接照片。
老人的枯手快要与照片结合的一刹那,垂了下去,再也没有抬起。
邻居再次将鸡毛置于老人的鼻孔,鸡毛不再颤动。
…………
大强站在院子里泪流满面地听完邻居的述说,抬手向邻居敬了个军礼表示感激,把邻居给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一位邻居开口向大强要钱,说并不是自家缺钱花,而是出于规矩。老人下葬那天,是她儿子替代大强在老人墓地上挖了第一铲土。
大强掏出十块钱给邻居。
邻居接过钱,说,不兴单数。
拮据的大强只好又掏出十块钱。
另一位邻居的孩子在大人的怂恿下,羞羞答答地问大强带什么好吃的没有?
大强打开背包,把水果分给左邻右舍。邻居们满意地走了,大强像瘫痪病人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天将亮时,寒意袭人。大强砸开房门,在这两间把他养大成人的房子里为奶奶哭泣到鸡叫三遍。大强边哭边说,奶奶,你命可真苦啊,一辈子你都没享上福,走的时候身边也没个亲人。奶奶,你命可真苦啊,一辈子都没吃过椰子和芒果。奶奶,芒果吃起来甜甜的、软软的,像熟透的红柿子。奶奶,椰肉好吃,汁也好喝,就是壳很硬,敲不准了怎么敲都没用,敲准了一敲就烂。奶奶,椰汁喝起来涩涩的,腥腥的,就像你最爱喝的白米汤。奶奶,你命可真苦啊,要是能再活几年,活到我转上志愿兵,我就可以带您到部队到处走走看看啊。奶奶,你好狠心啊,不说一声就把我撇下。奶奶,您一走,咱们这个家不就散了吗?
奶奶的,这个家不是已经散了吗?!
天亮了,大强到镇上去了一趟,用口袋里仅剩不多的人民币买回冥币、香纸和鞭炮,跪在奶奶坟头点燃。大强用头拱着奶奶的新坟,恳求奶奶原谅孙子不孝,然后拨开雪花,把玉镯埋进奶奶坟头的湿土中。
临过年了,大强已经身无分文。无奈之中,大强想起了政府。
大强去了政府,说明情况,希望得到政府的救济。工作人员建议大强去找武装部,因为政府每年都会向武装部下发一笔数额可观的优抚费,优抚费最终是要落实到现役军人家庭的。大强去了武装部,报了姓名和服役地区,武装部工作人员查了好大一会儿,说,钱已经有人领走了。
大强问,怪了,谁领的?
工作人员说,这笔钱是由别人代领的。
工作人员报出代领者的签名,原来是大强的一位邻居。
大强知道,这笔钱他是绝对不可能再拿到手了,因为他这邻居非常贫穷。大强难过极了,当场就在武装部哭了起来。工作人员问起原由,大强把自己的遭遇和眼下的困窘如实道出。好几个女的听了以后,也跟着大强抽泣起来。有人将此事反映给了部长,部长大人亲自接见了大强。会见结束,部长对大强说,这样吧,刚好春节期间武装部门卫要回家过年,你在这里替他工作几天怎么样?
当天下午,部长又动员工作人员为大强募捐,募到了200多块钱。大年三十,大强在镇上买了祭品和一幅印有“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的春联,回家贴在门框上,然后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将祭品供在桌上,希望奶奶能回来过个像样的年。天黑了,大强按照乡村习俗,到村头“土地爷庙”里拜了一番。“土地爷庙”门口也贴了幅对联,上联是“行些善事天知地签鬼神钦”;下联是“做个好人心正身安魂梦稳”。
大年初一,武装部长带着老婆孩子到值班室看望了大强。部长离去,陆续有工作人员带领妻儿给大强送来香烟、水果和衣服,孩子们还给大强带来了鞭炮和玩具。大年初二晚上,大强拎着自己一个都没舍得吃的水果到部长家登门致谢,看见部长的两个儿子正在客厅看电视,于是他就从口袋里掏出100块钱,给部长儿子每人50元,作压岁之意,说,别嫌少,叔叔家里穷。
部长老婆的眼睛湿润了,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四老头”,说,军人,阿姨也给你压压岁。
初三,大强准备回军队给国家看门了。临别前,武装部长一再地叮嘱: ——同志啊,到部队要好好干,千万别退伍。无依无靠的,退伍回来你这辈子就完蛋了。
翌日,大强回了一趟“家”,看到门框上的春联已被淘气孩子撕破了。悲愤至极的大强连屋都没进,径直去了奶奶的坟头,跪在地上“砰砰砰”给奶奶磕了几个响头,然后用部长老婆给他的“压岁钱”去县城买了火车票。本来大强是打算到福建去看独乳姑娘的,两人已经约好某月某日不见不散。独乳姑娘开玩笑说她会在火车站为大强铺一条红地毯,还会准备一匹高头大马。
考虑到心情不好和车费问题,大强只好打消了心底深处的骑马之念。
…………
在军区,我陪大强散了不少心,还带他看了场电影。大强要回边境了,说这几天玩得很开心,誓言要化悲痛为力量,争取在军队里建功立业,用实际行动告慰奶奶的在天之灵。临别时,我把大强送我的红枣里塞了几十块钱,然后把红枣装进了他的背包。我告诉大强,回到营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红枣送给端木少校。
听我说出端木少校,大强的脸色立即就变了,说,给他?我情愿喂狗!喂狗狗还会朝我摇摇尾巴!
我说,大强,别傻了,现在只有他能帮你了。回到营部你立即把红枣送给他,再把探家期间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向他讲一遍。大强,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我不是史迪,绝不会捉弄你。
元宵节过后,史迪归来。
我去车站迎接,看到史迪身上穿着最时髦的衣服,满面春光地走出站台。
我说,怎么这副打扮,军装扔家里了?
史迪说,包里装着呢。
我说,干吗不穿身上,让人看到就有安全感。
史迪边走边说,穿军装出行弊大于利。首先让座就是个问题,火车上有那么多人站着,让谁不让谁?让给这个我得罪那个,让给那个这个说我装好人。干脆我谁都不让,自己坐。
如果穿军装,不给人让座就是不向雷锋同志学习了。他妈的一到春运火车票就提价50%,可座位还是每节车厢118个。再说了,现在世道比较乱,到处是流氓和王八蛋,万一遇到打劫怎么办?我单枪匹马斗得过犯罪团伙吗?佩枪的公安干警还被歹徒用刀捅死呢,何况我赤手空拳?与其送死倒不如躲在一边记下犯罪分子的相貌特征。穿军装就不行了,斗不过也得上啊。别人不上很正常,当兵的不上就要被人指脊梁骨。其实咱们解放军的任务并不是镇压国内犯罪分子,那是武警战士的事情,咱们解放军的职责主要是抵抗外来侵略。再再说了,这年头,除了一流老人、二流青年和三流女人,谁还觉得军装有安全感……
几辆摩托车围了上来,问我们去哪儿,说坐“摩的”既快又便宜。
我和史迪都有兜风的打算。史迪要“摩的”稍等片刻,去一趟厕所。我站在火车站广场等待史迪从厕所出来。看到广场上行人匆匆,卖甘蔗的小商贩和擦皮鞋的乡下妇女一边打点生意,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城管人员。车站附近游荡的西藏汉子倒是安详,从容不迫地向来往行人兜售牦牛头骨和刀具。
史迪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换下时髦衣服把军装穿在了身上。
我说,换掉干吗,一酷到底呀?
史迪说,呵呵,还是入乡随俗吧,免得进了军区给你添麻烦。
“摩的”催我们上车了,说,万一被警察逮住了,我这一天挣的钱还不够交罚款呢。
路上,风很大,我把头贴在“摩的”司机的肩膀上,宽厚肩膀为我遮挡了厉风。瞬间,我竟然莫名地感动起来,眼睛都湿润了。我看着摩托车后视镜中司机那张被头盔覆盖的脸,大声问道: ——师傅,风里来雨里去的,挺辛苦吧?
“摩的”司机没敢扭头,边开车边大声回答说: ——没办法,下岗了,总得想个办法养活老婆孩子啊。
晚上,史迪说他在火车上睡了一天,没困意,建议去看场电影。我带史迪去影厅,到那儿发现好几部影片我们都看过了。几家通宵营业的录像厅门前倒是预告有新片,考虑到录像厅会在夜半时分应观众要求加演片,我觉得还是不去受那种刺激为好。和我一样,史迪也对自己的克制能力没有信心,过了80岁这种情况可能会好一些。
我们去了影院附近的“亚历山大啤酒城”,玩着毂子喝酒。不大一会儿,有乐队登台演出。乐队成员三人,年龄都不大,看上去还像学生。尤其是打鼓的那位,个头儿特别的高。
史迪说,这些孩子太像咱们的从前了。
话音刚落,孩子们就唱了一首《成长》。当然,与我们的《成长》在歌词、旋律与编曲上都不相同,但大概意思却差不多。无非就是在吉他、贝司和架子鼓的混响中谈谈青春期的冲动和心理活动。《成长》唱完了,史迪懒懒地拍着巴掌,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也真他妈的怪了,怎么全国各地都有青少年玩儿摇滚?
我说,这是领导们需要考虑的问题。
史迪说,领导们才懒得管这闲事呢,领导考虑的是权力、金钱、情人和仕途。我老爷子又升官了,调电信局当头儿去了。听妈妈说他养了个“小蜜”。就为这事,年都没过好。大过年的,两人在家里大吵大闹,差点儿打起来。
我说,如果他们俩打起来了,你偏袒谁?
史迪说,遇上这种鸟事,孩子们除了装聋作哑还能怎么样?
我说,你老爷子真是有罪!
史迪说,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我爹,制度不好。
我说,首先是你爹不好,然后才是制度问题。过年你到我家去了吗?
史迪说,能不去吗?唉,别提了。刘健,你赶快给家里写封信吧。就现在,我去吧台给你拿纸和笔。
我说,得了吧你,怎么啦?
史迪说,怎么啦?你还算不算人?知道吗,那天我刚进你家,你妈当场就抱着我哭了起来,老爷子也在旁边抹起了眼泪。如果不是遇上了特别揪心的事情,大老爷们儿他会流泪吗?你老爷子问我你为什么不回来,是没路费还是犯错误被军队关起来了?你妈问我你个儿长高没有、胖了还是瘦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咬不咬牙齿等等等等。该说的我都对他们说了,不该说的我也说了。我说刘健除了暂时没什么出息之外,在军队一切都好。
我无语,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史迪说,心里面不舒服啦?给你说点儿高兴的吧。春节那天我又到你家去了一趟,陪二老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二老的情绪看上去都不错。老爷子还要我转告你,什么事情都得顺其自然,不要太较劲儿了。刘健,听我的,尽快给家里写封信,向父母道个歉,亲自解释一下情况。即使他们不是你父母,是你的朋友,逢年过节总也得问候一声吧?
我又要了一扎啤酒,端起来浇在头上,听见台上乐队愤怒地唱了一句“我的脑袋不属于我自己”。
史迪说,嗨,我操,你是越来越嘬,在军区学会用啤酒洗头了?听我把话说完你再洗吧。临回军队那天,你老爷子给我打电话,说是要我给你捎点儿东西。我问他们捎什么,老爷子说你妈给你做了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油炸麻花,还有水煮花生米、护肤霜和钱。我对他们说吃的就不用带了,刘健在军队不缺吃也不缺喝。呶,钱我给你带来了,1000块大洋,你给老爷子打个电话,核实一下。
史迪从口袋里掏出了钱和手机。我把钱装进口袋,把史迪的手机拿在手里摆弄一会儿,拨了110。
一个女警察接了电话,说,您好,这里110报警台,请问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
我说,我想杀死我自己。
警察先说我变态,然后说,无聊,这年头想自杀的人多着呢,不止你一个。我还想自杀呢,为什么大家都光说不做?
我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这位警察真是太会说话了,我怀疑她学过心理学。
我向史迪问起玲玲,问他是否去了玲玲家?
史迪说,去了,她挺好,细皮嫩肉的,比从前更加漂亮了,脸上的青春痘也没了。稚气退去,妩媚尽现。
我说,史迪你给我开什么玩笑啊?
史迪说,到底是谁给谁开玩笑啊?玲玲活得好好的,你干吗诅咒她升天?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史迪说的这一切是否当真?
史迪说,难道非要我发个誓你才肯相信?
我说,你给我发誓!
史迪举起了一只手臂,说,好好,看来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发誓,如果这次探家期间我没有见到玲玲、如果玲玲没有考上首都北京的一所大学,让我在军队不得好死!这回你该信了吧?告诉你吧,玲玲考进了首都师范大学,学生证我都看了,半点儿假都没有。
你这个刘陈世美,喜新厌旧倒也罢了,还造谣说女朋友自杀身亡,缺不缺德啊你。看来这兵你还真没白当,在军队你还真学了点儿知识。
我再次把史迪的电话拿在手上,拨了114。
接线员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助,我说请帮我查一下火葬厂的号码。
史迪把电话从我手里抢了过去,说,干吗呀你,查那破地方干吗?别污染了我的移动电话。刘健你就看开点儿吧,别太自卑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就是一个破本科生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还以为自己真是鸭子变天鹅了。别沮丧,退伍回家之后咱们开公司做生意去,挣他妈个亿万富翁,非博士后不娶。公司招聘的时候,坚决不要本科生,弄得公司门口的保安和迎宾小姐都要硕士以上文凭。嗨,对了,大强那小子回来没有?
我说大强早回来了,顺便向史迪讲了大强的不幸遭遇。史迪听完就笑了起来,说越长越接,越短越截,越接越长,越截越短。屋漏偏遭连阴雨,船破又遇顶头风。我从口袋里掏出300块钱,要史迪回一连的时候拐营部一趟,把这些钱给大强,好让他铺铺路子。
史迪说,给他一座金山都没用,天生傻瓜。
我说,大强这人其实挺不错的,就是性格太耿直了。
史迪说,性格耿直还不算错?山东也这副德性。还有晏凡,那人本来挺有脑子的,谁知到营部之后就越来越不朝人上混了,听说他今年也没回家探亲?
我说,是啊,挺悲壮的。
史迪说,佩服佩服。我操,你们到底是脑子里少了根弦,还是脖子里多了根筋?
我说,两者兼有吧。噢,还有啊,回去之后你能不能在边贸市场给我买顶斗笠帽?
史迪说,要那玩意儿干吗?讨好领导还是向军区女兵献媚?
我向史迪隐瞒了真相,说,做个纪念吧,多年之后向孩子炫耀,证明老子当年在边疆混过几年。
史迪说,小事情,你要多少?那玩意儿便宜着呢,十块钱两个。
我说,一顶就够了。这次探家有没有艳遇?
史迪说,比艳遇还艳遇呢。老爷子接管了一家网络公司,敲定了,他说退伍回来就让我担任网络公司的副CE0,要我用军队的管理经验监管公司事务。怎么样,比艳遇还艳吧?你赶快给我写篇报道宣传一下,说不定还能上《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呢,题目就是:老兵退伍不退志,二度创业创辉煌。
- ◎ 小說中的同齡.轉自新浪.原始鏈接放在最後啊.有后記什麼的.(16035字) 流年拜将 (408728)于2004/09/01(17:10:24)..
【警告!有不宜内容】第七章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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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史迪回边境不久给我打来电话,说他的手机在边境接收不到信号,挂在脖子里当怀表使用了。除此之外,史迪还用一种兔死狐悲的口吻说起晏凡。晏凡遭遇了不幸,这实在是出人意料,令人难以置信,然而事实却不会因为我的不愿相信而更改。史迪说—— 晏凡这个倒霉鬼总算倒霉透顶了,今后他再也不会在军队倒霉了。
早在新兵连他歪戴着帽子一进门我就猜透了,小子在军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压根
儿就不是块当兵的料。其实什么料他都不是,命中注定的倒霉鬼。学没上好、画没画好、女朋友没交好,兵要是能当好,那才叫怪呢。随随便便就能在军队修成正果?做梦去吧你们!
遵你所托,回一连那天我先去了趟营部,把300块钱给了大强。小子假模假样推辞一番,最后还抹了抹眼睛。我没跟他多说什么,要他别乱花这笔钱,好钢要用在刀刃上,问他晏凡在哪儿?大强说晏凡去我们一连了。我说这╳干吗不老老实实在营部呆着保卫祖国,到我们一连嘬什么呀?
大强嘴里一半肚里一半说了半天,我也没听出个所以然。
我满腹疑问地回到一连,你猜怎么着?晏凡正独自一人在我们一连的破操场上打篮球呢。我在操场旁边站了一会儿,╳硬是没理我。当时我就火了,扭头便走。嗨,我操,来到我这一亩三分地上,你他妈还挺牛B!在一连谁敢对我这样?看在新兵连的交情,我没跟他一般见识,找连长玩去了。
我问连长,咱们一连怎么多了个人?
连长说,营部贬回来的一个鸟兵。
我问连长,咱们连队怎么成收容所了?他犯了什么事儿?
连长说,肯定不是好人好事。
说真的,晏凡这人还是挺有骨气的。两天过后他依然不愿先开口跟我说话,见我就躲着走。也许是他觉得这一切不够光彩,无颜面对自己兄弟吧。晚上,我拎几瓶酒找到他,算是尽尽地主之谊,迎接他的到来,欢迎来到一连。
我们俩坐在连队门口的路灯下,边喝边聊,折腾了整整一夜。后来晏凡喝醉了,把我们连队门口吐得一塌糊涂。环境能改变一个人,这老话说得一点儿不假。两年不见,晏凡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再也没了新兵连的那股机灵劲儿。说话的时候老喜欢撇嘴,嘴两边都撇出皱纹了。后来我宽慰他说,在军队被贬黜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又不是第一个,当年刘健不也是从团部贬回哨所?
晏凡说,性质不一样,刘健被贬是因为他惹怒了军队领导,他妈的老子被贬仅仅是因为朝一个小孩子的屁股上轻轻地扇了两巴掌。这叫什么事儿?操他妈,我比窦娥还冤!
随即晏凡就把他被贬的原因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得知被贬内幕,我连半点儿同情都没有给予。活该,真他妈活该!╳拳头痒了你朝南墙上夯去呗,觉得夯南墙不解恨你找文书、通信员这些狗腿子们打一架去。跟谁打不行,偏偏朝副营长的儿子下手?副营长的儿子是由你来教育的吗?以卵击石!
晏凡说他本来挺喜欢小孩子的,就是副营长的儿子让他讨厌了。最初晏凡并不讨厌这孩子,尽管那时候这孩子已经被当兵的给惯坏了。那时每当晏凡在楼上画画,孩子总是在他身后窜来窜去,乘他不备推倒画架,或者从调色板上粘一手掌颜料,朝他画布上抹一把转身就跑。
没有被文化队退回来之前,孩子到楼上给晏凡添乱,晏凡并没把他怎么样。毕竟是孩子嘛,好奇心与破坏欲都很强,可以理解。偶尔晏凡还会用铅笔给孩子画一张素描、在孩子脸上画副眼镜或者在孩子胳膊上画个手表什么的,倒也其乐融融。从心理学角度分析,没有女人的军营里,有个孩子利大于弊。多个孩子,性压抑的士兵们就多了调戏对象。
被文化队退回营部,晏凡整个人就变了,尽管他嘴上一个劲儿地说自己的人生观并没有改变,实际情况肯定与他说的恰恰相反,从他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他的眼神看上去不太对头,目光生硬,有些对生活感到绝望的意思。晏凡这人咱们以前对他真的是缺乏了解,他背着画板到军队其实并不是像他所说的“到军队碰碰运气”。碰碰运气不假,只赢不输才是他的真实想法。他对衣食无忧的生活怀有一种特别的渴望,这也许与他少年时代的流浪经历有关。他厌倦了飘飘荡荡,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报考军校的幻想被残酷现实击破了,晏凡回到营部,孩子一如往常跑到楼上找晏凡玩。
当然他不会安慰晏凡,只会给晏凡添乱。受过刺激的晏凡再也没了先前那份逗孩子玩的心情,开始讨厌这孩子。有次,孩子又把晏凡的画架推倒,晏凡把孩子赶出了他的房间。后来又有一次,孩子在晏凡刚画好的一幅油画上添了个巴掌印,转身跑下了楼。晏凡追了下去,在院子里把孩子追了好几圈,打算吓唬他一下,结果却没追上,孩子钻进了家属房。片刻,副营长的乡下老婆满脸不悦走了出来,晏凡没吱声,回到楼上继续画画。
春节过后的一个上午,晏凡洗好了节日里穿脏的衣服,放在桶里还没来得及晒,通信员喊他领信。晏凡把水桶放在楼下,进了通信员的房间。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看见了,乘这个空隙找晏凡报一箭之仇。他跑到楼上把晏凡的颜料盒端下来,将颜料倒进水桶。晏凡从通信员屋子里出来,看到这一切,气得半天没言语。孩子在一边朝晏凡扮起鬼脸,晏凡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这回追上了,晏凡拉住孩子的胳膊,问他到底是不是个男人?是男人就不要干这种缺德事,有种你就给老子来点儿痛快的!
面对晏凡的愤怒,孩子不但毫无恐惧之意,反而朝晏凡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这可把晏凡彻底激怒了,他挥手朝孩子屁股上扇了两巴掌,孩子立即就哭了,哭着喊着跑进家属房。
片刻,孩子他妈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大老远就指着晏凡的鼻子,说,跟他打?他肯定不是你的对手。打死他,干脆你把他打死吧,反正活着也是被当兵的欺负,不如让他一了百了……
见此情景,晏凡有些懊悔,觉得自己过于鲁莽了。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怎么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想到这里,晏凡准备向副营长夫人低头道歉。不料,副营长夫人的嘴里又冒出一串话:真没家教!怎么连这种人都混到军队来了!你妈她怎么生了个这样的孬种!
闻听此言,晏凡勃然大怒,走到副营长夫人面前,毫不示弱地反辱道:如果我是孬种的话,你就连孬种都不如,听明白了吗?泼妇!你连孬种都不如!
副营长夫人遭受了羞辱,满腔怒火却又无言以对,于是她就耍出了看家本领,说,你骂我?当兵的你敢骂我?老天爷啊,人走茶凉,副营长刚去外地学习,你们就开始欺负我们孤母寡子了,呜呜……
副营长夫人一哭二叫三上吊,屁颠屁颠地敲响了端木少校的房门。其实这一切端木少校早就看到了。
就是因为看到了,所以他才关上房门。端木少校装作没听见副营长夫人敲门,副营长夫人把门敲得更厉害了。端木少校本不想插手这种本可以不了了之的小事,这事儿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平日营部兄弟对这位乡下来的副营长夫人颇有微词,而副营长又是一个天生怕老婆的家伙,更重要的是那个怕老婆的家伙刚好又不在家。
副营长夫人开始用脚踹门了。无奈,端木少校开了门,觉得如果再不出面及时处理一下的话,此事演绎到副营长学习归来,将会变得复杂,绝不是晏凡朝孩子屁股上扇两巴掌那么简单了。
端木少校劝副营长夫人冷静下来,说,在军队里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副营长夫人不依不饶,非要端木少校开个会,给评个理,处分晏凡。
端木少校说,战士们是能随便处分的吗?有话好好说。
可是,无论端木少校怎样劝说,副营长夫人就是不依。无奈之下,端木少校遵从副营长夫人的建议,吹响口哨召开军人大会。出于公平、公开、公正的大原则,端木少校还向本不该出席的副营长夫人发出了邀请。副营长夫人当仁不让,抱着孩子列席会议。会上,当然是端木少校批评了晏凡几句。批评过后,晏凡明智地站了起来,向孩子和副营长夫人诚恳地检讨了错误,请他们原谅。端木少校也在一旁打圆场说年轻人肝火太盛。
晏凡检讨完了,副营长夫人还是满脸的誓不罢休,要端木少校给她个说法。
端木少校说,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说法?什么样的说法才令你感到满意?
嫂夫人说,听听群众意见,大家都给评个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面说过,解放军不打骂妇女和小孩!
这话说得倒是有板有眼,看来军队还真是培养了她的纪律观念。端木少校只好发挥政治民主了,向营部兄弟征求处理意见,因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纪律条令》里暂时还没有顶撞军官夫人的处理规定。
营部兄弟开始议论,有的说要晏凡写份书面检讨吧,有的说刚才不是检讨过了吗,还写检讨干吗?更有甚者说,根本不应该针对此事召开会议、展开讨论,云云。
副营长夫人见势不妙,抱着孩子站了起来,说,营长,我说两句。
端木少校点点头,表示同意。副营长夫人挺了挺腰杆,说,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军嫂比做女人还要难。只要晏凡他在营部一天,我这个当军嫂的就辞职不干了,带着孩子回老家,反正组织上也没有给我安排工作。
众人皆惊,想不到就连副营长夫人也如此地心狠手辣,这简直是置人于死地。
端木少校看了看晏凡,晏凡再次站了起来,对端木少校说,营长,我有一个请求。
端木少校又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晏凡说,为了避免给营部日后的管理工作和官兵关系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我请求营长批准我到一线连队去锻炼一段时间,改造思想。
晏凡这想法太他妈小儿科了,玩什么高姿态,╳以为一线连队是天堂啊……
我打断了史迪的讲述,插嘴说: ——你以为晏凡真的不比你聪明?他这样做是对的。主动要求到一线连队去是明智选择,因为他还想明年继续考军校。你想想看,如果继续呆在营部的话,副营长学习归来,年底他光荣退役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史迪说: ——你听我把话说完再发表看法吧。
到了我们一连,连长把他分进了班排,跟新兵睡在一起,吃饭都跟新兵在一张桌子上。
你是知道的,在哪张桌子上吃饭是有象征意义的。饭桌离连长越近,说明你在连队混得越好,现在我跟连长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如果说晏凡主动要求到一连改造思想是个明智选择,那么他来到我们连队之后的表现就不够明智了。
我们一连是全训连队,一年四季都要训练。晏凡过惯了营部那种不出操也不用训练的松散生活,自然不能适应一线连队的生活。过不惯也就算了,他还常常私下抱怨周而复始的徒劳训练使自己丧失了珍贵的创造性。常常是一语道破路人皆知的天机,说军队是国家机器等等吧,反正是对连队生活极为不满。
发牢骚可以,我不反对,你找个没人的地方对着大山发去吧,╳竟然在兄弟们面前发牢骚。你可知哪位兄弟是连长的密探?晏凡的每一句牢骚都变本加厉地传到了连长的耳朵里。连队本来就对贬过来的战士存有偏见,听到晏凡的牢骚,连长愤怒了,认为他在蛊惑军心,于是就找他谈了一次话。
连长说,你他妈有什么好抱怨的?我们一连是一个有着光荣传统的连队,能接收你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你别以为自己真的是个什么鸡巴鸟艺术家,军队只有战士,没有艺术家!
晏凡说,战士也好,鸡巴鸟艺术家也好,首先他们应该是一个人。
连长说,我没有说你不是人。你要真不是个人,我倒省心了。
晏凡说,既然你承认我是一个人,为什么不赋予我作为人的基本权利?
连长说,你别再嗦了,不就是想过得舒服吗?去哨所吧,在那里你把自己闲死我都不说半个不字。
这正中晏凡下怀。哨所虽然寂寞,但那里可以自己支配时间。晏凡当场就答应了连长的气头之言,也许他想着到哨所以后可以画好多好多的画,但他没想到哨所根本就不是个人呆的地方。你是个在哨所呆过的人,其中的酸甜苦辣不用我多说。
去哨所之前,我劝晏凡此行慎重考虑。
他说,死在哨所都认了,其实我这几天的闹腾,就是为了让你们连长赶我去哨所呢。
晏凡背着画板上了哨所,头一个星期,听说他三天就创作了一幅油画。但好景不长,第二个星期,他喝醉了酒又说错了话,被哨所的兄弟联手狠揍了一顿。第三个星期,晏凡说自己灵感枯竭,江郎才尽,抡起菜刀把画夹给劈了!画夹劈了也就算了,既然理想可以像柳絮一样随风飘荡,何苦又将生命的全部吊死在一棵树上?我安慰他说能在哨所跟兄弟们和睦相处到服役期满,也算是件挺有功劳的事情,而且还可以被评为“优秀士兵”。连队规定,在哨所住满一年,授予一次“优秀士兵”。如果真是聪明人,晏凡他就应该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可不知怎么回事儿,没过多久他又被哨所的兄弟揍了一顿。
又一个星期过后,哨所中士打电话到连队,说自己从司务长那儿领的津贴费不见了。丢钱的事情不仅在哨所,就是在连队,也是头一次发生,几年来都没听说过。也就是说,在晏凡没去哨所之前,这种事从未发生过。哨所里就那么几个人,山顶没有老鼠、野猪不吃纸、人民币也没长翅膀。
次日上午,连队通知晏凡下哨所回连队,指导员还特意就此事对全连官兵进行了一次主题为“革命军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更应该永葆高尚品格”的政治教育。会后,指导员要求全连以班为单位展开讨论,每人写一篇千字以上的心得体会。尽管会议上指导员并没有把晏凡被调回连队的事件明确到“因为晏凡偷了自家兄弟的钱,有损革命军人的高尚品格,所以被赶下哨所”的地步,但是,是人都会这么想。
晚饭过后,连队组织新兵到副业地里搞生产。几垄茄瓜生了虫子,连长让晏凡带领新兵背上喷雾器给茄瓜喷洒“敌敌畏”杀虫剂。晏凡很不情愿,但他还是去了。干完了活,天也差不多黑了,晏凡跟几个新兵坐在菜地里边抽烟边聊天,谈笑风生。一根烟抽完,他拿起身旁剩余的半瓶“敌敌畏”,拧开盖,喝酒一样,皱着眉头把农药倒进了肚子里。
新兵们吓呆了,半天才醒过神来,赶忙把又踢又咬的晏凡抬到连队。
军医开始实施抢救,你知道怎么抢救吗?用一根塑料管子从嘴巴里插进喉管深处,往胃里灌白花花的肥皂水,直到把肚子灌得像青蛙一样鼓胀,然后一上一下地按着肚子,强迫他把肥皂水从胃里吐出来。嗨,我操,那场面真他妈狼狈,弄得整个连队都飘荡着农药味道。
我算是吸取教训了,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要喝农药。你不知道,那会儿晏凡的表情痛苦得真是比要宰的猪还难看,鼻子和眼睛都在脸上叠到一块儿了。
还好,小子命大,没把自己毒死,主要原因是喝得不够多,外加抢救及时。
晏凡被肥皂水抢救过来的第二天,哨所打电话下来,说中士丢的钱在两张并联的床缝里找到了。原因是中士将钱装进衬衣口袋之后没系钮扣,脱衣服睡觉时钱掉了,既没落到地上也没在床上露出点儿头,不偏不斜地夹在床缝里。可是这消息来得实在是太晚了,连队已将晏凡服毒自杀这一史无前例的典型事件报告了上级有关部门。上报此事那天,连长还征求过我的意见。
我说,小兵哪敢有什么意见,我代表全体战士坚决服从连党委的决定。
你别怪我狠心,因为连长这是明知故问以示民主。
其实我觉得晏凡并不是真的想死,他并不是为了寻死才喝虫子们的饮料。不然找个没人的地方,或者晚上熄灯后再干呗,何苦当着菜地里那么多兄弟的面独自斟酌?这简单的道理连长当然比我更明白。晏凡这种行为就是在威胁他,向他的威严挑衅,跟当年学生闹绝食没什么两样,不整他整谁?在我们连长面前耍如此拙劣的雕虫小技,就是自找苦吃,我们连长在军队过的桥都比晏凡走的路多。
不几天,上级发来通报:鉴于此事在官兵中造成了极为恶劣影响,经研究决定,对一连战士晏凡作除名处理。望各单位以此为戒,切实加强安全防范工作,务必做到对后进战士思想状态的及时掌握……
…………
史迪说,这么大的事情难道你在军区就没听说?
我说,如果晏凡抓强奸犯的时候被罪犯往肚子里灌了肥皂水,也许我会听说。
史迪说,要发表看法吗?
我说,高高低低都是命,平平淡淡才是真。
史迪说,嗨,我操,这句话从你嘴里出来,听起来怎么觉得别扭啊?
我说,可能是成熟了吧,一夜之间成熟起来了。
史迪说,人只会在一夜之间失去童贞,不会在一夜之间成熟起来,你这是未老先衰。
我说,晏凡真不够意思,走的时候连电话都不打一个。兄弟一场,要走了,好歹也得打个招呼啊。
史迪说,他哪还有给你打电话的权利啊,临押送回原籍那几天,以防万一,连队把弹药仓里用来拴俘虏的绳索拿出来把他的双手给捆了,吃饭有人端,上厕所有人跟,直到负责押送他的军官到来,才把绳索换成手铐。
我说,这真叫人伤心!不提也罢!帽子你帮我买了没有?
史迪说,买好了。这玩意儿不大好邮寄。离退役也就一两百天了,到时候你去火车站找我就是了。
我又忍不住地提起晏凡,说晏凡走了惟一的坏处就是再也没人替大强给独乳姑娘写信了。
史迪说,独乳姑娘?臭小子还真把人家给黏上了,憨人有个愣头福。不行,独乳姑娘是属于国家的,不能被他一人霸占。我得伸张正义,想个办法拆散他们!
第八章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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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仅剩不多的服役时光中,我的心灵日渐平和,再也没了往日的焦躁与愤怒。有时候我很想让自己回到从前,像往日那样在焦躁与愤怒中生龙活虎,可这样提醒自己的结果却是变本加厉了我的慵懒与沉默。
从夏天到秋天,除休息之外我几乎是在微机室的旋转软椅和“蓝鸟王”军车的真皮后座上度过的。军区机关需要打印的文字材料总是一摞接一摞,中华民族突飞猛进的积极之事总
是一件接一件。我一天用来敲键盘,另一天坐轿车外出采访。当我坐在微机室,脂肪就会疯狂生长。当坐在轿车里狐假虎威的时候,怀念边疆那令我头眩目晕的大屁股军车,还有大山和曾经血泪交织的日日夜夜。
服役即将期满,这一切很快就要成为回忆。服役前那个“用音乐给解放军提提精神”的誓言被我违背了,值得欣慰的是我那个立给父亲看的功名可以实现。军区领导亲口许诺,说年底给我记个三等功绝对没有问题。
对于这样的服役结局,我心有不甘,但我又不知道什么样的结局才会令自己彻底满意。
也许我天生就是个痴心妄想的家伙并且贪得无厌,后来我想这可能与年龄有关。是男人就会在年轻时代愤怒地向往天高路远,青春岁月我们身不由己。若干年后的某天,当我回首往事,我想我会突然明白自己服役结局的对错与是非。没想到,某天它提前到来。
那天,开饭号角比往常响亮,我像往常一样走出办公大楼奔赴饭堂,拿着饭盒与军官们一起排队打饭,忽然发现排在我前面那位军官并不比我身材高大;饭桌上,一位军官与我谈论“巴以冲突”。我说真正的“土地换和平”应该是让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全都离开那块是非之地。一个搬到中国山东,另一个搬到中国江西,然后让山东和江西的搬迁居民住到约旦河边。当然了,中国军队也跟随而去,驻在那里保护中华儿女和平劳动……我说话的时候,那军官听得很认真,末了还用筷子敲着牙齿与我争论。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也能当个军官!
于是,我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改变意料之中的服役结局。
几天过后,我找到军记,向他说出了我的想法。
军记说,笨蛋,你早就该这样想了!
我说,和平年代的普通一兵混成军官,不会是件容易的事情吧?
军记说,是不容易,但也不算太难。近几年中央军委接连颁发了好几个关于从士兵中直接提拔军官的文件。不过,文件针对的对象大都是文化水平稍低些的训练尖子、优秀班长和立功受奖人员。
我说,处长已经答应我了,说年底给我个三等功绝对没问题。
军记说,给你立个三等功是没什么问题,但也没什么用处,无非就是奖励你一条毛毯外加几百块钱。文件规定,只有荣立二等功的士兵才可以提拔为军官。
我说,二等功该怎么个立法?
军记说,不流点儿鲜血就别往二等功上想,而且还要把血流到点子上,不多不少正是火候。少了等于白流,流多就是烈士。刘健,你为什么就不说你想考军校呢?
我说,考军校?从未想过,我高中都没念完,而且考试还从未及格过。
军记说,你完全可以考军校!军校的录取分数比地方大学低多了。去年我监考,听说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战士也考上了军校,当然,复试时候被退回来了。你完全可以考一次试试看,也许明年我还会监考,没准儿事情就这么成了。
我认为军记在跟我开玩笑,可他却满脸认真地说这是关心战士的成长,并极力推荐我报考他的母校,某某政治学院新闻系。军记说,你最近在报纸上发表的稿子我都看了,不比《解放军报》的高级记者差到哪里去。刚好母校我还有几个熟人,我母校领导爱才惜才,军事训练与文化考试在他们看来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军队里有专门培养军事技能的学校。我母校最在乎的是考生的新闻意识与写作能力。你好好想想吧,想通了给我打个招呼。这年头当个军官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第一是没仗打,第二是不用为下岗担心。如果你决定报考我母校的话,我愿意帮你这个忙。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要向你说明,今年的军校招生已过去了,你要超期服役。多服一年兵役混个军官,这是一笔绝对划算的买卖……
我为自己是否应该超期服役的事情想了整整两个星期,左右权衡,上下比较,反复思考,最终还是没想出个结果。于是我就在两张纸上分别写下“考”与“不考”,揉成团,抛向空中,然后闭着眼睛从地上捡起一个,天意让我选择了超期服役。
我知道超期服役这个决定并不仅仅是天意和军官这么简单,还有别的原因。
这是什么原因?请原谅我实在无法用词语把它准确地表达出来。
不知不觉间,深秋来到。军区大院的果树上,树叶在不为人知的瞬间悄然凋落。
大院的孩子和清洁工人踏着落叶从树下经过,连头都不肯再抬一下。早些时候,他们整日拿棍子围着果树转悠,四处寻找石块投掷或者干脆爬到树上采摘青涩果实。秋天里,由于忙着复习功课报考军校,我与白种女人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她给我打来电话,我们去了一个挺热闹的酒吧。她没要咖啡我也没要茶,两人喝一种名叫“杰克丹尼”的洋酒。白种女人酒量不浅,但后来她还是醉了,我把她送回了她的住处。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做出任何出格之事,甚至连最基本的拥抱都没有。我是军人并非圣人,她那种欲望也明明白白地挂在了脸上,然而我们却不约而同地压抑了自己。
第二次见面是我给她打的电话,打算带她去市郊的尼姑庵看看。因为上次我们在酒吧里说起修女与尼姑。白种女人说修女也疯狂,不知东方尼姑是否如故。我决定带她见识一下东方尼姑,同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尘内的女子,面对人间烟火的诱惑,我想柔韧的东方女性应该有足够的毅力和耐性。
尼姑庵里,飞檐斗拱间烟雾缭绕,一身素衣的尼姑们表情漠然地安居净土。戒淫欲,能持否?白种女人买了香纸,跪在释加牟尼佛面前,闭上眼双手合十,口中还念念有词。我打量着尼姑,发现她们不但年轻,而且大都面容清秀。我想如果长发飞扬,她们必定妖娆迷人。
白种女人站起了身,我问她许下的是什么愿望?
白种女人嫣然一笑,说,你为何不跪拜?
我说,每天我都在跪拜,不过是与你刚才跪拜的方式和对象有所不同。
白种女人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说,跪拜他们的时候你祈祷什么?
我说,战争!我祈祷战争!
白种女人说,我祈祷人间没有战争!
我说,你为什么要祈祷人间没有战争?
白种女人说,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战争的惟一好处就是减轻地球上的人口负担?
我说,那只是战争的好处之一。
白种女人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说,给你举个例子吧。如果现在我就甩你一记耳光、踹你一脚或者撞你一下,你将会怎么办?
白种女人说,我要你向我道歉。
我说,我要是坚持拒绝道歉并且再甩你一个耳光呢?
白种女人没有回答,转身把我们之间的分歧告诉尼姑。
年轻尼姑听后,眼睛都没眨一下,平平静静地说了一句: ——菩提并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第八章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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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
连载:战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健
朽木雕花,良桐制琴。
三年一戎幕,飘萧战雨风。
大规模退役开始之前,军队通常会让一批老兵先行。
首批退役的先驱大都是连队里积怨甚多的英雄好汉,先行一步是为了避免因为退役而变得无所畏惧的他们在列车上对自家兄弟有什么过激举动。晏凡作为先驱的先驱,已更早地走了。
几天前,史迪打来电话,说他已经被连队列为先驱了,要我到时候去火车站找他拿帽子。
先驱退役那天,我背着两大包礼物去火车站为兄弟送行。我到达车站时先驱们已经进站了,军区的保卫干事带领十几位佩戴着钢盔、警棒、红袖章和白手套的兄弟在广场晃悠,负责外围警戒。我与保卫干事私交甚好,上前打了个招呼,问退伍兵走了没有?
保卫干事说,刚进站,就等将军来讲话了,送战友是吧?
保卫干事把我带到检票处,朝检票员打了个威严的手势。
我刚进站台,军乐队演奏出的雄壮旋律随即传进我的耳朵。闻声望去,我看到在全副武装的警卫间隔一米的警戒下,被摘除了军衔的先驱们胸前别着大红花,伫立站台,等候将军光临。
将军迟迟没有到来,军乐队的演奏继续进行。军乐队员大都面孔英俊,但他们演奏的旋律却不尽如人意,《我是一个兵》、《战友之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等之类,没一首与爱情有关。先驱们在音乐中耐心等待,我注意到他们大都像我一样,对军乐队的鼓吹投以不屑的眼神。仅仅不屑而已,他们不可能做出过激反应——每当先驱们略微骚动,负责警戒的兄弟们就会拉起手,严密包围。
我在先驱中寻找着史迪、大强还有山东兄弟的身影,清一色的打扮很难分辨,我只在队伍中找到了史迪。史迪表情例外地绷着面孔,正聚精会神地倾听军乐队的演奏。我喊了他的名字,还朝他打了好几次手势,他竟然没有反应。我想他可能是被音乐打动了,否则就是在音乐中想起了从前。
我想继续喊叫,被警卫制止了。我静静地注视史迪,视线也是有力量的,我想他应该会有所感应。果然,片刻过后史迪好像感觉到有人注视他,下意识地左顾右盼。看见了我,史迪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一个略带忧伤的苦笑。瞬间,他急忙把阳光灿烂堆在脸上,还挂着那么点儿一看就知道是假装的兴奋。
考虑到将军讲话过后先驱们就会登上火车,警卫不可能允许送行者靠近列车。我决定从列车下面钻过去,到车厢另一侧去等待史迪,这样我们就有了聊上几句的时间。我朝史迪招了招手,问他在几号车厢。史迪没听清我的话,我想重复一遍,警卫再次制止了我。我用手指了指车厢,在空中划出巨大问号。同样动作连续做了好几次,史迪总算明白了我的意思,把右手食指压在了左手食指上,做出“十”字手势。
我钻到车厢一侧,踩着轨道上的碎石向10号车厢走去。刚走几步,军乐队的演奏戛然而止,车厢另一侧掌声热烈,将军到来。我透过车厢的双重窗户,看到将军正在先驱们面前打出强有力的手势,却无法听到将军对先驱们说了什么,但我想无非就是“退役是战斗阵地的转移,脱掉军装你们依旧是军人”之类能令人一时激动的话。
掌声再次响起,军乐队的演奏也跟随而至,令人揪心的《驼铃》乐曲开始在站台里悠扬飘荡。
即将登车的先驱们并没有带着解脱般的快感,歇斯底里地拥向车门。感伤离别的音乐中,先驱们井然有序地走进空荡荡的车厢。好几位先驱的鼻尖上还挂着明亮的泪珠。当他们把背包狠狠扔上行李架那瞬间,泪珠猛然跌落。史迪一手拎着背包,另一只手保护着胸前的大红花,登上了车,鼻尖上空无一物。
我敲了敲窗户,史迪走到窗前,掀开车窗朝我挥了挥手,说,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如果不是我手里有你需要的玩意儿,估计你想起为我送行的时候我已经在路上观赏山水了。
说着,史迪从背包里掏出斗笠帽,递了出来。
我接过帽子,把我买给他的礼物递进车厢,说,史迪你伤感点儿好不好?瞧前面那几位,哭得多够味,说不定还能上明天的报纸呢。
史迪说,你别说,来军队我还真没发自内心地哭过。要走人了,今天就哭一次吧。
史迪对着车厢呜呜哇哇地仰天长嚎起来,末了还撩起衣襟,擦了擦眼。
我并不认为他是在装模作样。军乐队的演奏还在继续,负责警戒的士兵已经开始收拾家伙为明年再来这里演出做好准备了。我向史迪问起大强,问他是否知道大强在几号车厢?
史迪说,几号车厢他都不在,╳没退伍,他没有告诉你?
我说,自从他探家回来之后,我们就再没联系过,大强也超期服役了?
史迪说,进“排雷队”玩命去了,边境大排雷铸剑为犁的事情你总该知道吧?
我大为惊讶,说,排雷的事情我知道,但“排雷队”明确规定不要咱们这年的兵,他怎么能去?
史迪说,小子有能耐,本事大着呢,以前我还真小瞧他了。山东也写了申请想去玩命,但没有被批准。听说大强那份申请是用血写的,咬破手指写血书,不知道这招他是跟谁学来的。不过血没白流,派上了用场。当然,你不用羡慕他,排雷不是什么好差事。人工排雷,穿气垫鞋也不管什么用。一不小心打个喷嚏就让你缺只胳膊少条腿,比炸死还难受。你怎么还赖在部队不走?
我说,一直没有告诉你,我超期服役了,打算明年报考军校。
史迪说,我猜就是这样。嗨,我操,你玩大的了!刘健,不是我打击你,有把握吗?
我说,碰碰运气吧,退役回家又能怎样,找不到工作还得再次离家出走。
史迪说,看来军队已经把你教懒了。年纪轻轻有胳膊有腿的,哪儿不能混口饭吃?新中国还能把你活活饿死不成?动机不良,总指望国家养活自己,以为这样才算踏实、稳定。其实这是心虚,缺乏面对生活的勇气,懦夫行径……
我打断了史迪的话,说,别损了,史迪,难道你真想离开军队吗?不是我唱高调,难道你对军队一点儿感情都没有?难道你真的想离开这片抛洒过我们青春年华的土地?真的忍心看着民族尊严被飞禽走兽们糟蹋得丁点儿不剩……
史迪打断了我的话,说,别说了!不想听!
我说,史迪,也许这个地方真是适合你,而你却放弃了!
史迪点了根烟,叼在嘴上,说,你就别给我在这节骨眼上嗦了好吗?人各有志,重要的是我已经认识了我自己,我知道我一口能吃几个馒头!今后祖国就靠你们来保卫了,13亿人民就看你们的了。山东也超期服役了,没准儿你们这两只瞎猫还真能撞见个死老鼠呢……
列车很快就要开动了,军乐队反复演奏着《驼铃》,身穿鲜艳衣服的铁路工人似乎对旋律不感兴趣,拎着工具敲打车轮或者拎着塑料管给即将上路的火车加上足够它一路消耗的水。车厢里先驱们的表情有些慌乱,洋溢着泪花的双眼茫然地看看这里、看看那里。
我向史迪问起山东兄弟,说,诗人超期服役也是为了报考军校?
史迪说,诗人可没你这般胸怀大志,他只是想转个志愿兵而已,吃国家饭。
我说,你估计他有多少把握?
史迪说,如果不出大的意外,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党员、技术骨干、优秀士兵、三等功,凡是士兵能够获得的荣誉,他几乎全到手了,完全具备从义务兵转为志愿兵的条件。
我说,诗人竟然立了个三等功?捷足先登了。
史迪说,我卖给他的,900块钱,划算吧?
我说,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这个功到底是谁立的?
史迪说,本来这三等功非我莫属,山东只是我的竞争对手而已。年终考核,我的射击成绩全连第一,他养的猪也是全连第一但不是全团第一,所以连长就把这功给我了。后来山东得知我决定退役,找我谈了一个晚上,说他打算超期服役,要我看在新兵连的交情上,把这个三等功转让给他,这样转志愿兵的把握就更大了一些。说着他就从口袋里掏出1000块钱塞进了我的口袋。你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吗?是他老父亲把耕牛卖了寄来的,要他在军队铺路子用的。当时差点儿被感动了。想想也是,退役之后三等功对我来说的确没什么大用。看在往日交情上,我从口袋掏出100块钱扔给了他。完后我找到连长,说这个三等功我不要了,山东这几年养猪挺辛苦的,我让功。连长还针对此事开了个会议,号召全体老兵向我学习。
怎么样,体面吧?
我说,体面,太体面了。我想你一定会把这900块钱捐给“希望工程”。
史迪说,别逗了,这几百块钱人家“希望工程”也看不在眼里,等以后挣多了再捐吧。
我把这笔钱看作鼓励,是军队对我价值的肯定。好兆头,退役后我准赚大钱。
我说,挣多少你才肯捐款?人家中学生还捐零花钱呢?
史迪说,你怎么老提“捐”字儿,仇富?刘健你怎么成了个“小左派”,年纪轻轻思想僵化。看来我得提高警惕了,免得到时候又被你们把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产拿去充公。不开玩笑了,说点儿正经的吧,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我说,一眨眼三年就这么过去了,服役三年,你觉得自己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史迪说,多着呢,从坚强、勇敢到穿着裤子睡觉等等吧。还好,没学会脱裤子放屁。
史迪话音刚落,清脆哨声响起。列车开始排汽,滚滚白雾从车厢底部喷薄而出。
车厢里的先驱们仿佛感到了巨大的不安,纷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军乐队停止了演奏,车站因为音乐的忽然消失,显得寂静起来。列车工作人员开始驱赶那些趴在车窗上与战友抱头痛哭的送行者了,男人们尽量克制着哽咽与抽泣冲向钢铁,然后又被弹回地面,在站台里响亮回荡。
列车汽笛长鸣,呼啸着,缓缓开动了。
瞬间,我失落极了,感觉我的心好像被前进的列车揪起,揪走。
史迪的脑袋还在车窗外面伸着,挥舞着双手朝我高声喊道: ——再见啦!亲人解放军!再见!
列车开始加速了,把我和站台甩在身后。
我眼睁睁地看着视线里渐渐模糊的史迪,不停地说着“再见,退伍兵!再见了,老兵!”
实在压抑不住失落情绪的时候,我嘶声嚎叫,追赶着远去的火车在铁道上疯狂奔跑。
回到军区,我立即往营部打电话询问大强的消息。
营部兄弟说大强不在,去“排雷队”了。我问他们是否知道“排雷队”的电话,营部兄弟说“排雷队”在野外搭帐篷睡觉,哪有电话?我迫切需要知道大强的消息,却苦于无法与他取得联系。
几天过后,我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把电话打到了团作训股。
万万没想到,我从作训股的勤务兵嘴里得到了一个不幸的答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场把电话打到我曾经工作过的宣传股,裴干事接了电话。关于大强,他的回答与作训股恰恰相反。
我渴望得知事情真相,却又不敢让自己知道得太多。所以,我不再探究两种说法到底孰真孰假,因为对大强而言,以下两种说法的任何一种都是他这辈子的完美结局。尊敬的读者,请在你最愿意相信的一种说法后面画“√”、在最不愿相信的说法后面画“×”,或者把你认为大强应有的命运写在“3”后面的空白处。
1.南方边境大排雷期间,“排雷队”战士陈大强玩忽职守,自作主张地到一处资料记载与边民反映有出入的雷场玩耍,不幸触发一颗防步兵地雷,当场身亡。□ 2.南方边境大排雷期间,“排雷队”战士陈大强不顾雷场情况复杂,勇敢进入一处资料记载与边民反映有出入的雷区作业,排除各式地雷28枚,受到上级有关部门表彰,荣立二等功一次。□ 3. 如果不是刘健又惹出祸端的话,故事就可以到此结束了,几个可爱的小伙子各有所终。
刘健惹出祸端与白种女人有关——对大强生死不再关注的那天上午,他给白种女人打电话,告诉她斗笠帽到手了。此前,白种女人已给刘健打过好几次电话询问帽子,因为她准备在圣诞节到来之前回美国去。给白种女人打电话那天,刘健特别忙碌,无法与白种女人相约酒吧,约她到军区门口见面图个方便。
半个小时过后,白种女人赶到军区,门口站岗的哨兵拦住了她,让她与大院保持距离。
白种女人感到委屈,给刘健打电话,说,你的朋友很凶,连大门都不让我靠近。
白种女人的电话使刘健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后来他想反正错误已经发生了,如果不硬着头皮把帽子拿给白种女人,到时候反而会更加有口难辩。刘健拿着帽子来到军区门口,在哨兵的注视下把帽子交给白种女人,祝她圣诞快乐,并要她回美国之后用事实说话,传播中国的巨大变化,可以不赞美不升华但不要歪曲和丑化。刘健与白种女人挥手告别,回到微机室,屁股还没有把椅子暖热,保卫部门的同志就奔了过来,把他带到保卫处办公室,审讯开始: 你跟那外国女人什么关系?
朋友。普通朋友。
你知道中国人民解放军对外交往的规定吗?
知道。但我更知道人类是不能没有友谊的。
你小子挺能侃的?拿给外国女人的是什么?!
斗笠帽。
哪儿来的斗笠帽?
边防战友帮买的。
帽子里面有什么?
竹篾、细线、芦苇叶。
废话!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你们希望有什么?
我们希望你老实点儿!按照中国人民解放军《纪律条令》规定,我们可以送你去劳教,信吗?
不信!没干坏事儿我害怕什么?!
严肃点儿!饭堂里咱们可以聊天,现在你是在接受审讯!
…………
审讯一直持续到开饭号声响起,记录本上被保卫同志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页。保卫同志把审讯记录拿给刘健看了一遍,要他在页码上按下手印,记录中出现数字和错别字涂改的地方,也都按了一下。审讯完毕,保卫同志把钢笔和一沓纸扔给刘健,要他写下事情经过,随后就把刘健锁在办公室,去饭堂吃饭了。
刘健困坐保卫处看着窗外的明媚阳光,觉得自己眼下正在经历的一切很好笑。心想,我写什么自述啊,这不就是诱供吗?!白种女人并非是如保卫同志所以为的“境外间谍”,她不过是一个来中国学习针灸艺术的美国留学生。如果真是间谍的话,她就不会愚蠢到来军区门口自投罗网的地步了。就算白种女人是个间谍,又能怎样?我并没有向她透露任何军事机密。再说了,像我这样的普通一兵,又能掌握什么样的军事秘密呢?谁要给我一张制造核弹头的图纸,我还真看不懂呢。
刘健把事情经过再次回想了一遍,判断处理结果。他想军队对此事态度谨慎自然有谨慎的道理,毕竟在这方面我们已经吃过不少亏了。也许谨慎只是出于担心,等真相大白便也相安无事了。我继续服役,来年七月报考军校,金榜题名把家还,令老爷子刮目相看……忽然,刘健觉得自己应该丢掉幻想,考虑一下最坏的结果。他想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被军区赶回边境,随之离去。对于这个最坏结果,刘健觉得能够接受,除了没头没脸之外,也就没什么了。勉强留在军队,没准儿要继续用遗憾兑换企盼。
想到这里,刘健拿起保卫同志留下的纸和笔,给老爷子写下了他到达军队之后的第一封信。大意就是如果不幸被冤枉了,请父母坚信儿子是清白的。至于为什么被冤枉,请你们不要追问真相,因为不该发生的一切总是冠冕堂皇。
大规模退役马上就要开始,倘若事情能朝着最坏的方向顺利发展,刘健将比这封信先期到达父亲身边。对于退役之后的景象,刘健不再幻想。没齿难忘的戎马生涯让他知道,在这个没有英雄的时代里,走好脚底下的路比什么都重要。
http://book.sina.com.cn/nzt/1092022740_zhanshi/
- 轉得我手軟...(11字) 流年拜将 (408732)于2004/09/01(17:19:58)..
兄弟們壞鼠標不要找我..
- ◎ 看不完,明天继续(空) 君之欲 (408840)于2004/09/01(22:23:17)..
- 这种帖子缩起来看吧?小说搞得我都没法正常看军事帖了(空) 赤脚大仙 (408836)于2004/09/01(22:21:45)..
- 靠,坏了鼠标不说,一晚上都没了,站务俺还没去泥~~~~~~~~~·(空) honghe8 (408819)于2004/09/01(22:01:35)..
- 我的都坏了.................(9字) dangerous263 (408759)于2004/09/01(19:22:46)..
赔啊..............
- 俺的MX300的鼠标滚轮都转坏啦,你赔!!(6字) qq432 (408738)于2004/09/01(17:54:25)..
四海,射精么??
- 我先按END,在倒过来看。(空) 懒猫.com (408898)于2004/09/02(00:06:14)..
- ◎ 我看了一下午.看完了.笔法喜欢.又是类同龄人.(空) 流年拜将 (408902)于2004/09/02(00:32:48)..
- 鍵盤上有pageup.pagedown...(空) 流年拜将 (408740)于2004/09/01(18:03:30)..
- 鼠標濁試貼. 轉壞是是假貨.(空) 流年拜将 (408747)于2004/09/01(18: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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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好长啊(空) qinghuan2003 (408889)于2004/09/01(23:3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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